夜里10点,季时岸坐在书桌前,一手举着高脚杯喝了一口酒,一手按着鼠标拖动进度条看曲明因的病历。
16岁那年的他检查出来身患墨-菏综合征,一种全世界患病人数才100万左右的罕见病,取用两位首先发现学者的姓氏命名。
它是一种慢性致命的罕见病,病因复杂难言,简单地说就是遗传性的,由基因突变引起。
它的症状也不明显,通常表现为食欲低、情绪起伏大、入睡困难等。
倘若不是专研这类病症的相关人士,谁能根据这些状况怀疑自己身患罕见病,并及时去医院检查治疗?
很多患者就是生前都没发现自己身患重病,突然就在某天死得无声无息。
这种罕见病就如在用患者身体养蛊,早发现也不一定就能早治疗,必须养到一定程度后才能通过做手术以绝后患。一旦错过时机以及手术失败等,患者就是彻底丧失得救的可能性。
曲明因认为它像埋在自己身体里的地雷,一时半会儿炸不了,又轻易拆不了。若是没有抓住时机做好拆除工作,“砰”,整个人就得跟着它一起炸成烟花,悚然死去。
这不是常人可以轻易承受的心理压力,何况他还比常人更加脆弱无能、孤立无援。
又因不像其他病症造成明显痛苦反应,让人活得艰难,死得绝望,它的症状表现堪称“友好”。让他放松警惕,总是抱着侥幸心理怀疑它或许没有那么可怕致命,偶尔甚至忘记它的存在……
只是在每年做体检时,Lauren医生与他聊病情,商讨做手术的好时机,提醒他是随时可能突然死去的病人。
如此,曲明因作为身心有病的人,稍微有点良心都不该与人谈情说爱,不该隐瞒病情害人害己。
他真要和人交朋友、谈恋爱并非难事。只是因为他还算美好良善,不想轻易主动祸害他人,加上没人符合他的高要求高标准,强行让自己活成古怪病态小毒蛇,做好无牵无挂、随时死去的准备。
说巧不巧,偏偏在18岁那年,他被一份体检报告吓得彻夜难眠时,因为一曲《羽化》盯上季时岸。
这就是他反复强调的——
“你的不幸,我的幸事。”
“都怪你长成我喜欢的样子。”
“你就像为我量身定做的谎言与陷阱,我不能错过你。”
“因为你既能给我想要的偏爱,又不怕被我伤害。我不想伤害你,又不得不伤害你。”
……
啧,果然是自私脆弱的漂亮蠢货啊,不想当好人,又当不好坏人。不够毒,不够疯,毒死他之前先把自己毒死了。
季时岸又喝了一口酒,莫名觉得辛辣刺激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清甜。
曲明因没命没法考虑未来。能够稳住心态,没有选择自杀,逼着自己活好当下,抓住每一天享受生命的狂欢……都得夸他有颗强心脏了。
在所有人面前,特别是在季时岸面前,他能够把自身病情藏得丝毫不漏也是很会动脑了。
不过起初和季时岸接触时,他时常在犹豫要不要祸害他,总会因为良心过不去试图放过他。
为期1年的疫情算是帮他大忙,比他的病更加危急致命,让他真正抛开一切,放弃胡思乱想,与他共享热恋和生命的狂欢。
直到疫情结束,恢复正常生活,他又因一份体检报告陷入焦虑和恐惧,陷入良心与情感困境。
季时岸那样美好强大,被父母疯狂伤害都能固守本性,成为一个温柔冷情的人,他怎么舍得肆意伤害他呢?
他已经祸害他两年了,相当于偷来两年的独有偏爱与美好时光,继续隐瞒和欺骗下去,不会再像之前一样快乐,只会让这段感情不得善终。
曲明因从小就是感情里的受害者,深知爱与病不是伤害人的正当理由。
即使因为自私脆弱,他已经伤害了季时岸,也可以找回良心、及时止损,不再继续伤害他,不把伤害扩大化。
所以,他让他遭受被一个有病的恋人突然断崖式分手的痛苦,让他面对得轻松,接受得坦然,从此过上没有他的新生活。
而不是让他继续深爱着他,又在某一天因为救不了他,眼睁睁看着他绝望地死去,还要不停责怪自己愚蠢无能。
他是他的爱人,不是医生。
他的爱救不了他,只可能刺激他、伤害他。
他需要爱人的陪伴,但不能真让他陪在身旁。
他不想伤害他,试图保护他,只能放弃他。
……
曲明因不愿意为自己做的蠢事辩解什么,季时岸却通过这些资料想明白了一切。
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张照片,曲明因穿着蓝白病号服,半靠着床头。整个人病弱清瘦,小脸苍白没肉,锁骨格外突出,就跟一层薄薄的皮肉挂在小身板上似的。
他正垂着脑袋看着手里的手机,手指缠绕着小白蛇玩偶吊坠。
这时的他在几天前给自己母亲捐了骨髓。
季时岸喝着酒,眼眸沉沉,毫无笑意。
他很难不想骂他一句,多么愚蠢可怜、自食苦果的漂亮蠢货。
鬼知道这时候的他有没有想过打电话跟他诉苦,有没有想过让他带他回家。
反正结果是手术与蠢事都做了,一言难尽的痛苦都忍下来了,的确没有给他打电话,没有向他求助……陪在他身边的人不是爱人季时岸,是才认识不久的朋友楚云淮。
下午吃烤鱼时,楚云淮表示,正常来讲,他们才认识两个多月,顶多算是个熟人,真正变成好友还需要一个复杂纠结的磨合过程。
可他看到他孤零零地待在那里,没有朋友来看他,亲人只会伤害他,爱人又离他而去……太惨了,心软了。
当时的楚云淮一踏入病房里,曲明因就收好手机,抬头看他,凶巴巴地质问他:“你来做什么?”
“来玩?”
楚云淮笑嘻嘻地回答,将保温盒放在床边柜上,帮忙把病床上的小桌子拉出来摆好。
“我不喝!”
曲明因嘴硬地说着,肚子却小声叫起来了。
他没什么胃口,午饭没吃几口。楚云淮带过来的大骨汤香喷喷的,很能诱发食欲。
“那我喝给你看吧。”
“???”曲明因瞪大眼睛,“你有毒吧!”
楚云淮拿来两个干净的碗,一个盛汤,一个装碎肉,放在他面前。
“听哥们儿一句劝,见好就收,别为难自己。”
楚云淮不是那种广发善心的好人,只是容易一时心软,想帮的时候就帮,不想就当作没看见。
要他处处惯着漂亮蠢货是不可能的。
这时的曲明因已经受够现实的毒打,作不起来了,拿着汤匙默默吃肉、喝汤。没吃几口,眼泪掉下来了。
楚云淮坐在一边看着他,无奈又困惑地叹气:“唉,这么感动啊?这么能哭啊?又在碰瓷是吧?”
“谁感动了谁碰瓷了!”曲明因大声反驳,“是难吃哭了!”
“不可能!我的厨艺媲美大厨!除非你不是正常人的口味!”
“我本来就不是正常人!”
“谁惯出来的?”
“……”
看曲明因突然哑口无言,楚云淮也就聪明地琢磨出来个中滋味了。
“谁这么没道德,惯出来你这么个娇气祸害?必须让他负责到底!”
“你闭嘴!”
曲明因喊得凶,哭得也凶,整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衬得楚云淮像肆意欺负他的无良恶霸。
“我寻思你这么凶,怎么被欺负得这么惨啊?”
两人正僵持着,病房门被敲响。
曲明因顿时不哭了,心里冒出一丝微弱的希望,匆忙擦干眼睛,抬眼看过去,正好被楚云淮挡住了视线。
“你让开!别挡着我视线!”
等他挪到一边儿去后,曲明因看到病房门打开,小姨推着轮椅上的外婆进来了,微笑着跟他打招呼:“明因,我们来看你了。”
“……”
曲明因绷着小脸,咬着嘴唇拒绝回应,脸上犹如覆盖一层厚厚的冰霜,内心烦躁得想要毁灭全世界。
“这位是?”
“我是楚云淮,小曲的朋友。”
“哦哦,谢谢你来看他啊。”
曲明因一味地低头吃肉喝汤,只觉得恶心反胃得不行。
“明因,我听说你胃口不好,专门熬了汤带过来。”慈祥的老人开口,“我看你现在喝的这个汤挺好,这份汤就留着等你饿了当下午茶喝吧。”
真恶心。
打着家人和亲情的名义,就能把实打实的伤害包装成情有可原的无奈,强迫受害者把苦难吞进肚子里,与加害者以及帮凶一起粉饰太平,共建和谐家庭?
还当他是以前那个被加害者肆意伤害,被帮凶随意拿捏的蠢货么?
曲明因早就想明白了,在这种人渣蠢货聚集的糟糕家庭里,加害者只会逍遥自在,受害者只会吃尽苦头。帮凶就是两边都帮、两边都害,用自己的愚蠢无能折磨所有人。
他跟这些人讲不了血缘和亲情的羁绊,不想方设法弄死她们是不想因此毁了自己。
他对她们最好的报复是努力活着,快乐活着。
“你妈妈——”
“闭嘴!”
曲明因把汤碗扔到地板上,愤怒的声响打断老人的说话,诧异地看着他。
“我不欠你们了。”他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听清楚,我不欠你们了。”
“明因你……”
“我掌握着你们伤害我的证据,我可以走司法途径让你们付出惨痛代价,也可以用最残忍的手段报复你们、虐杀你们。”
老人露出惊惧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曲明因并不因此感到痛快,只觉得恶心。
人善被人欺是真理。
他想当一个恶毒疯癫的烂人,但为了回报受过的善意,为了不亏欠所谓的血缘与亲情,为了好好活着,他只能认蠢、认栽。
他的一再容忍似乎成了她们得寸进尺的底气。
“我最后说一遍,你们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要再以任何方式恶心我。否则我就逼着你把她亲手送上法庭、送入监狱,看着她受尽各种反社会反人类的虐待,最后死无全尸,谁都救不了她……”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明因,我和外婆还要去复查身体,先走了……”
小姨深知不能继续刺激他了,连忙推着老人离开病房。
“我说你长得就不是受气包的样子!怎么搞得这么狼狈!原来是装的啊!先报恩,再报仇,真够狠的!”
楚云淮对他竖起大拇指。
“蠢死了!”
曲明因是在怒骂他,也是在怒骂自己。
季时岸明白,那些话只是曲明因的口嗨罢了。
他想好好地活一天,她们就能活一天。除非他死了,她们才会受到报复。
但他不可能因为让她们不好过而想去死。所以他拿她们没办法,报复不了她们,只是在为难自己。
当然,也在为难他。
曲明因一直在逼他接受自己做蠢事而有的苦果,并且相当于用爱和死亡双重手段逼迫他。
他的本意未必如此,结果却是如此。
季时岸将酒杯砸向屏幕中央,显示屏瞬间黑屏、碎裂,映出一张仿佛被千刀万剐的脸。
他抬眼看向一旁书架上的陶瓷娃娃,取下来,盯着它的眼睛,与大洋彼岸的曲明因对视着。
他知道他在用各种手段监视着他,否则下午的楚云淮不会来得那么凑巧、及时。
他的脸在监控屏幕里显得扭曲、变形,眼神更加锐利,冰冷又嘲讽,如万千枚针细密地扎刺着他的心头。
“看得尽兴吗?”
曲明因只能痛苦绝望地摇头,捂着痛得受不了的胸口,不停地喃喃自语:“对不起……我不想这样伤害你的……对不起……”
“啪”,季时岸把陶瓷娃娃凶狠地往屏幕上一砸,头也不回地离开书房。
又一个黑掉的屏幕映出一张泪流满面的小V脸。
曲明因把桌上的一切东西扫落下去,在噼里啪啦的声响里,趴在桌面上,无助地扯着头发,掐着头皮。无声痛哭,无声呐喊。
我不想这样伤害你。
我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