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外婆（一）
正月初四，姚音华带着文迪给他准备的礼物，和华成岚一起去上海，看望他的外婆。
华成岚和他讲过外婆的故事。
外婆名叫刘丽琴，七十四岁，住在上海。
十七岁的刘丽琴到江西萍乡下面的一个农村插队，认识了同为知青的李英奇。插队的日子不好过，但刘丽琴却很珍惜。
她妈妈早逝，在她八岁时，爸爸娶了后妈。随着弟弟妹妹的出生，她感到家里日渐冰冷。
在农村虽然很苦，但她与李英奇的爱情，让她觉得人值得活着。
李英奇是北京人，父母是政府小职员。家里常常邮来东西，吃得用得，都是农村见不到的好东西。
李英奇把收到的包裹直接交给刘丽琴，让她拆。他只拿走几件日用的东西，剩下的都给刘丽琴。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刘丽琴每两个月就能吃到一次巧克力。
两年后，刚刚开春，李英奇家里的来信变得频繁。他偷偷地对她说，家里在找关系，让他返城。他拉着她的手说，等他返了城，半年之内一定把她接回去。
端午节过后，李英奇悄悄返城了，走得那天，只有刘丽琴和当时管他们的领导知道。
李英奇走得当月，她没来月事。
第二个月，刘丽琴出现嗜睡。大白天的，她靠在牛圈栅栏边上都能睡着。
第三个月，她到县城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她怀孕三个多月了。
那时候人们的衣服肥大，刘丽琴本就很瘦，一直到她怀孕八个月，才有村里的老妇人嘀咕，“这丫头走路这姿势，咋像大肚子的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刘丽琴的肚子越来越大，她的心也越来越凉。
李英奇不仅没来接他，甚至连一封信都没有。
村里有位军嫂姓孟，丈夫为国牺牲，有一个七岁的儿子。
刘丽琴住得地方离孟嫂不远，常常教那孩子算术、认字、朗诵。孟嫂不识字，敬重读书人。
刘丽琴的肚子越来越大，孟嫂发现了。
这天，孩子读完书，孟嫂让他去另一屋里睡觉。
她看着刘丽琴的肚子，不知道咋说。
刘丽琴当即给孟嫂跪下了，孟嫂吓得赶紧扶她，“这是干啥呢？你这身子重，不能跪！”
刘丽琴说什么也不起来，她流着泪，求孟嫂：“孟嫂，李英奇不会来接我了。我家里有后妈，有弟弟妹妹，我挺着肚子回去，他们会糟蹋死我的。大队也不会管我。我只有求你了！”
孟嫂也哭，两人对着哭。
刘丽琴怀孕九个月以后，干不了农活了，孟嫂便让她在自己家养着，大队那问了，孟嫂去说。
孟嫂性格泼辣，又是军烈属，大队的人不敢拿她怎样。
如此，又熬了半个月，刘丽琴在黎明时分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刘黎。
孩子的衣服都是孟嫂用儿子小时候的衣服改得。
老天爷善待刘丽琴，她的奶水丰足，足够女儿吃。
春节过后，正月初五生产队上工。刘丽琴不想再拖累孟嫂，她说她要走。
孟嫂有个表兄，开货车跑城里。孟嫂把刘丽琴母女托付给表兄。就这样，刘丽琴离开了那个农村，逃进了萍乡市里。
刘丽琴家里从未给他寄过钱物，她手里只有10块钱，是李英奇走之前给她的。她走之前，压在孟嫂褥子下5块钱。
后来，刘丽琴是如何回到上海的，她从未提过。
华成岚说：“这些事情只有很少一部分是外婆讲得，大多数是孟外婆讲得。”
姚音华想，从萍乡到上海的那一段，就只有外婆自己知道了。
飞机落地前，华成岚说：“来接机的人是孟外婆的孙子，叫马茗杰，我们叫茗杰哥。”
马茗杰身形像田牧飞，高大魁梧，挺拔有力。
姚音华和他握手，“茗杰哥。”
“哎。走，上车说。”马茗杰说话爽朗。
车子驶离机场，马茗杰笑着看后视镜，“家里三老太太，还有我媳妇，一大早就起来了。比过年那天还高兴。”
“成岚去年打官司，飞了几次国外，没来看外婆。”姚音华替华成岚解释。
华成岚看他笑，握着他的手。
马茗杰说：“他现在手里两家公司，外婆知道。”
三人一路聊着天，到了家。
下车时，马茗杰不让他们拿行李箱，他一手提下来。
华成岚和姚音华拿着礼物，马茗杰拉着行李箱，跟在他们后面，进了小院。
这里是联排别墅，高四层，还有一层地下室，每户一个院子。
不知别家院子如何，姚音华眼前这个院子，乡土气息浓重。从院门到大厅，有一条石板路。大厅正门有个大凉台，铺得石板，有两米宽。
其余的地方，都是黄土地。
姚音华看过那些土地，华成岚悄声和她说：“开春了，两位外婆要在这里种地。”
姚音华笑了。
“奶奶，我们回来啦。”马茗杰一嗓子喊出去，就听到里面有人应声，“哎！来了，来了。”
先出来的是个年轻女人。短发，衣着朴实。
华成岚说：“这是嫂子。”
姚音华上前说话，“嫂子，过年好。”
马茗杰媳妇突然有些脸红，“哎，过年好。成岚，过年好。”
华成岚和她打招呼。
然后，四位老人走出大厅，前面两位年级更大些，但走路很利索。
华成岚给他介绍，“这是外婆，孟外婆、马大伯、马大娘。”
姚音华一一给他们拜年，四位老人眉开眼笑。
外婆和孟外婆的衣着很相似，米色的羊绒衫，外面一件马甲。外婆是淡紫色，孟外婆是深紫色。好像双胞胎。
这次为他们选礼物时，华成岚都是相同的东西，买不同颜色的两个。他说：“他们两的爱好、审美，很像。主要是外婆引导孟外婆。孟外婆觉得外婆有文化，外婆说啥肯定是有道理的。”姚音华为此笑个不住。
外婆牵住姚音华的手，两人一起进屋，“这孩子，也太标致了。”
孟外婆和华成岚说话，嗓门也很大，“坐飞机累吧？我坐一次，耳朵疼，再不坐了。”
几人说笑着往客厅里走，马茗杰媳妇在他们后面对丈夫说话：“他太好看了，比电视上还好看。”
“你小点声。”
其实，他们两声音都不小，姚音华听到了。
到了客厅，姚音华见到了马茗杰一儿一女。儿子７岁，女儿３岁。
姚音华拿出给他们买得玩具，又给每人一个红包。
两个孩子都很喜欢他，围着他转。小不点的小丫头扒着他的膝盖，姚音华便把她抱起来，坐在自己腿上。
马茗杰的媳妇笑着说：“我闺女就喜欢长得漂亮的。”
一群大人都笑。
外婆挨着姚音华坐，给他剥开心果，“你爸妈和你一起过年吗？”
“一起的。都在北京过得，还有成岚。”姚音华笑着，接着外婆给他剥得开心果。
外婆带着笑容，“好啊。”语气中带着些叹息。
“我爸爸妈妈也喜欢家里人多，热闹。”
“好。你爸妈善良，像孟嫂子。”
孟外婆笑着摆摆手，“你别老在孩子面前提旧账。”
华成岚给孟外婆一个盒子，“助听器。”
“这个好。我这耳朵有时候好使，有时候不好使。今儿高兴，挺好使。”孟外婆说着，接过来，一脸欢喜，“家里原来那个，我戴着不得劲”。
华成岚又叮嘱马茗杰，“你注意帮她充电，教她用。这个挺简单的。”
“行。”
马茗杰的爸爸妈妈话少，只是一直给他们倒茶水，哄着孙子孙女。
姚音华感受了孟外婆的福气和福报——四代同堂。
算上姚音华和华成岚，大人小孩十个人，整个客厅非常热闹。
吃饭的时候，马茗杰的媳妇没让孩子上桌。姚音华说没关系的，她说：“小孩子不好好吃，我给他们盛出来了，在茶几吃，不用管。”
八个大人落座，姚音华回头看，两个小孩子在茶几上碰杯呢。
华成岚同马茗杰父子喝酒，姚音华和女眷一起喝露露。
外婆给他夹菜，“你长得像妈妈？”
“是，与妈妈很像。”
孟外婆说：“男生女相，大美人。”
外婆说：“我小时候，我奶奶说，他看过男旦唱戏，唱杨贵妃。美得呀，根本就看不出是男人。”
姚音华笑了笑。
孟外婆说：“我小时候村里来过那种大车，搭台唱戏。唱个几天，等他们走得时候，村里就说，谁家小媳妇跟着唱戏的大车跑啦。”
一桌人哈哈大笑。
马茗杰的媳妇说：“奶奶，他是大明星，是明星里面拔尖好看的。”
外婆说：“还是孙媳妇会说话。”
孟外婆笑得合不拢嘴。
姚音华被他们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明星都好看的。”
孟外婆说：“也不滴。咱这附近小区，有明星来拍戏，我和丽琴去看过，也有不好看的。”
“明星艺人出入的时候，你们两老太太离远点，别碰着你们。”华成岚说。
孟外婆说：“人多了我们不去，那天巧了，我们两从那溜过来，听人说里面拍戏呢，就凑过去看看。”
马茗杰说：“他们两，一天不走6000也得走4000步，不闲着。”
姚音华说：“两位婆婆，红光满面，身体好。”
马茗杰的爸爸说：“我走不过他们两。”
几个人又笑起来。
外婆问起了李子。华成岚拿手机，找出李子和姚音华一起玩得视频。
外婆和孟外婆一起看。
外婆说：“这孩子有后福。”
“我也想看看。”马茗杰的媳妇说。
孟外婆把手机递给她，“你看看，这就是音华捡得娃。长得多好。”
马茗杰媳妇说：“之前爆出来，说你去母婴店买东西，就是给他吧？”
“嗯。那时候他还在福利院。”姚音华双手比划，“他那时候就这么点，像个土豆。”
马茗杰媳妇眼睛发酸，“幸亏遇到了你。”
外婆说：“你伸伸手，改变了这孩子的一生。”
孟外婆知道外婆想到了他们的当年，她给外婆夹了一片山药，“都过去了。现在孩儿们都长大了，咱也过上好日子了。”
马茗杰提了点别的事，转移了两位老人的注意力。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
华成岚喝了不少白酒，不同于他日常应酬，马茗杰父子都喜欢高度酒。饭后，他有些晕。
姚音华给他倒了杯热茶，“睡会儿吗？”
“嗯，想睡会儿。”
马茗杰媳妇是个细心的人。她从厨房出来，拿着纸巾擦着手，“上楼歇会儿，房间都收拾好了。”
她带着两人到了二楼东侧，一个朝阳的房间。
他们的行李箱已经在这里了。
出门前，她说：“你们缺啥找我要，两孩子吵吵嚷嚷的，我有些东西想不到。”
“好的嫂子。”姚音华笑着，送她出去。
姚音华洗了一个热毛巾，出来的时候，华成岚已经躺在床上。
他给华成岚擦脸，“孟外婆善良，老天爷善待她，儿孙满堂。”
“外婆也这么说。”华成岚闭着眼，看起来很享受。
姚音华给他盖上被子，陪他躺了会儿，听着他睡着了，便起来了。
打开行李箱，把两人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拿出来。
听到有敲门声，姚音华忙去开了门。
是外婆。
外婆说：“成岚喝多了吧？”
姚音华扶她进来，“有点多了。睡着了。”
“那酒度数高，他还小呢，喝不惯。”在外婆眼里，华成岚还是个小孩子。
外婆坐在床边，静静看着睡着的华成岚。
姚音华陪在一旁，有些心酸。
老人这一辈子，唯一的血亲，就是华成岚。是她一直带到十岁的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