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正确的时间线。
她只凭着金字塔内昏暗的火光,尚不清醒的意识,又是自下而上的视角,根本看不清侠客的眼神。明明看不清,身上却好像有根顶针在丁丁当当敲个没完。混乱的记忆在伊洛丝头脑中猖獗地四处窜逃,每一帧都真实得无从抵赖。
她到底…干了什么……
下个眨眼,她的身子就被什么力道提着站了起来,扑进了另一个怀抱,圈住她的胳膊换成了充满安全感的那个。强壮的身躯挡住了一切。伊洛丝抬起头,瞅见刚硬的下颌、粗糙的胡茬。父亲虽护着她,却没说话,视线仍停留在前方,她跟着转头看过去。前方照亮石壁的火光无法驱散的那个空茫无边、向上延展的黑暗中,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轮廓与人类极其类似,越来越清晰……
祂的体格比父亲还要高大强壮,光洁的额上骄傲地托起了两个月弓似的犄角,微弱的金橙色光线下,短而顺滑的银发和狭长的眼眸一样,闪烁着幽幽的冷光。踏来的脚步激起了尘埃。
收回提纯过的精神力,伟大的龙神埃忒尔浑身是劲。在灵猫的启发下,祂第一次尝试化作人形,并已经自我欣赏了一会儿。然而,最后的碎片归位时,埃忒尔感应到了极其熟悉又极其微弱的故土气息。这道气息的来源,现在正抱着伊洛丝,让祂有点摸不着头脑。
当年也是类似的情况,有使者到来,祂没离开,从此和族里断了联系。如今突然打响的战争,令祂这支生来就要维持秩序的种族忙得不可开交,龙丁稀少,又想起了祂,并做了两手准备——哪怕灵猫带不回祂,也要带回祂的子嗣。现在,事情有所不同,祂走不了了。祂的力量源自精神,已经浑浊得连当初自己走入的封印都无法冲破。灵猫讲述了伊洛丝扭曲幻境的能力,说她也许能帮到祂,祂便喊她来试——方式确实卑劣,就算她大言不惭要它的崽,故意洗去记忆让她受苦确实不对,做出这种事也很伤祂的自尊好不好?时空莫名卡滞的时候,祂也很紧张。除了蛋,她想要什么补偿,都好商量。
不过,祂不打算回去了。祂如此伟大,不必跟人类置气,这一方人几百年来都是祂的臣民。祂还有责任整肃另一边的不良风气。
但面前这个家伙,似乎不是来接祂回去的,看起来正在盘算怎样才能杀了祂,而且从里到外完全是个人类,不知为何竟然让祂感觉他和祂的家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还没想通,但埃忒尔崇尚和平。
『她没事。』
意识遭受冲击,克洛的金瞳微微一放,搂住女儿的手臂一紧,再没任何犹豫。察觉到什么的伊洛丝抬头惊叫,“爸!……”
只剩半截余音回荡在空旷的室内,高大的男人和她一起消失了干净。
埃忒尔:“???”
忽然和埃忒尔对上眼神的侠客:“……”
玛琪:“……”
刚爬起来的库洛洛:“……”
祂冰冷的眸光扫向他。这个人,也能承受住祂的意识,没被“回溯”撕碎。
『你帮了她。』祂看着库洛洛,『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
“……如果不是库洛洛,我……”伊洛丝抱住父亲的腰,呼吸却一窒,话锋陡转,“侠客和玛琪一定找了我很久,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棋子】一旦启动,穿越点到点的时间便被压缩到极限,理论上无法中断。可随着埃忒尔恢复力量,扭曲区域位置的结界倏忽加强了。返程路线的畸变引发了克洛能力的停滞,结界却在下一瞬再度弱化,似乎是想助他离开。因此,克洛没有立刻续发【棋子】。他站在结界边缘,先听伊洛丝说完了这番话。
“我只能带走你。”他垂首,“如果那个生物没有恶意,他们不会有事。”
长距离跨越消耗的念量,克洛甚至看不出自己的胜算。
伊洛丝急得鼻头发酸。不仅担心他们,也怕她情急之下无意识地唤来父亲,真的这样离开会让他觉得她一直处于危险之中。
“我不…不想走……”她把脸埋在他胸膛,“我还帮了龙的忙,祂不会害我的,我刚刚只是忽然很怕,我很想你……祂要动手早就可以动手了,何况已经三个多月了,祂怎么也该对我有点……”
“三个多月?”沉沉的声音从她发顶传来,“你才离开流星街两个礼拜。”
伊洛丝蓦地抬起头,有些呆滞地望着父亲,回过神来便继续装模作样抽抽搭搭。正在她想法子解释自己的口不择言时,惊天动地的剧烈轰响牵引了她和克洛的目光。下个眨睫,半边天空都暗了。如同一条漆黑天河的巨大龙身,遮天蔽日。克洛的手更紧地护住她。
“……好…好帅。”她睁大了眼睛。
狂热也好,信念也罢,浮于人心之上的东西,终会如飘零的火山灰般消散。可从人们第一声无意识的低语开始,余下的灵魂便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卷入了一场不可逆转的风暴。
从天而降的沉重威压如有实质般压得伊洛丝无力动弹,仿佛每根汗毛都被万钧重力拉扯,要活活将她碾碎。克洛亦僵在了原地。他感到一种心跳似的强烈搏动,隔着层捉摸不透的膜,超越他的存在,和他的精神发生了共振。
龙身没有靠近,只在高空盘旋,每一次翅膀的扇动都引发了更强的飓风和雷鸣般的轰响,大片云层被卷入其中,形成滚滚的漩涡,在龙翼的推动下不断扩张,撕裂出道道光轨
“Θε……”
“Θε!”
此起彼伏的呼唤中,族人失神的惊愕转作某种难以抑制的激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浸染了人群,一声声呼唤汇聚成响彻天地的乐章。
“Θε!Θε!Θε!……”
祂似乎有感于他们的呼唤。聚集的云雾汇合成越来越多的水珠,净化了半空的浮尘,湿润了干燥的沙土,激起一阵淡淡的土腥气,仙人掌和刺梨急切地吸收着宝贵的甘霖。雨水淌流在族人们精赤的皮肤上,他们足踏沙地,仰头去迎突如其来的恩赐。舞动的身姿、雄壮的乐声、震颤的大地,交织出天、地、人的狂欢。
伊洛丝握住父亲的手,抬头去看他的侧脸。雨水凌乱地挂在睫上,衬得她更加委屈可怜,“真的没事了。我们回那里找他们好不好?”
克洛终究陪她去了。
走出金字塔的侠客,远远望见了朦胧雨幕中朝他奔来的身影,进一步看到她红通通的眼睛,刚刚席卷他全身的那种无法插手的无能为力,好像也被这场雨压了下去。
可她没有如他所想地扑过来、抱住他,只是站在他跟前,目光扫过了所有人,然后在雨水里笑着说:“太好了。”
太好了。侠客也想这样说,可怎么都没能说出口,到他一把将她抱住,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的身体有点僵硬,也许因为她父亲在背后看着,也许他的衣服湿透了让她觉得冷,还有许多种可能,但侠客莫名想起了她那时候看向库洛洛的眼神。只有个侧影,他压根没看清,可她转向他时是什么样,好像是清楚的。
她在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