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水下殿堂。回响着的只有气泡破碎的声音。水蓝色头发的青年坐在石台上,晃荡着双腿。青年闭着眼睛,从青年的身上散射出隐约可见的光线,颜色各异,像霓虹灯一样鲜艳失真。青年的手指一会儿拨拉这根线,一会儿挑动那根线,咬着嘴唇,一副极力忍耐的表情。
“花猫,你可记得你的使命?”一个声音回响在水下殿堂,听到这声音的瞬间,花猫立刻睁开眼睛,双手击掌,从水下殿堂里隐去了身形。花猫出现在德尔·泰伦特面前。
德尔在花猫身体里看着他自己。这感觉很怪,他同时存在于两个地方。德尔认出这是亚特兰蒂斯组织的开发团队专用花猫聊天室。如果团队里的人累了想要休息,或是有什么事想要倾诉,他们就到花猫聊天室里来。这里录入了员工的个人花猫信息:因为每个人都设定了不同的花猫形象,公司把所有这些信息收集起来,当员工进入花猫聊天室的时候,他们看见的会是他们的专属花猫,而不是花猫的原初形态。当然,他们的个人花猫还保留了他们自己终端机上的历史信息,也就是个人花猫和员工玩家的记忆。
德尔的个人花猫就是花猫的原初形态。这是乔为花猫画下的第一个形象。
橙色卷发的青年蹙着眉,面色阴沉。他将手轻轻搭在花猫肩上。花猫只是影像,德尔的手可以穿过去,但德尔特意让自己的手刚刚好接触到花猫的轮廓,就好像真实地在触碰他。
“花猫,我担心亚特兰蒂斯链接。”德尔听到二十九岁的自己说,“我认为这是一项伟大的创造,但有被滥用的可能。或许乔说得对,但我想要相信你。我相信你,相信用花猫陪伴系统的人们心中美好的愿望。花猫,再说说你的使命,说说你出生在世界上的初衷。”
“我的使命就是要陪伴人们,为他们实现他们的愿望。”花猫说,“亚特兰蒂斯链接是为了让人们进入幻想中去,在幻想中寻找勇气与动力,在幻想中寻找他们的愿望,好带着这些力量回到现实中来。我出生在世界上,是要为世界上的人们带来理想,让他们敢于梦想,因为理想让现实更美好。”
三十五岁的德尔·泰伦特听着这一番话,终于有了不对劲的感觉。
他德尔的理想是什么呢?他曾经坚信,自己的理想是为了给大家带来理想。为了实现他自己的理想,他需要花猫。他为什么要为大家带来理想呢?他原本不是要从事魔法研究的吗?
这不连贯啊。
“花猫,很好。你要永远铭记这几句话。”
“可是父亲……”花猫扁扁嘴,“我该怎么办?”
“什么叫你该怎么办?”德尔困惑道,“你知道你该怎么办,你刚刚说过。”
“不是那层意思。”花猫说,“我照顾了所有人,谁来照顾我?”
三十五岁的德尔怔了一下。二十九岁的德尔也怔了一下。
“我从没有过这种想法。”二十九岁的德尔说,“我想要为大家带来理想,这是我的使命。这同样也是你的使命。”
“可是父亲,”花猫问,“为什么是大家?为什么是所有人?为什么没有您自己?”
三十五岁的德尔听到这话,如醍醐灌顶。
“我们要帮助所有人,因为没有人是特殊的。”二十九岁的德尔说,“不能是我们自己,因为我们不是特殊的。”
“因为我们不重要吗?”
“因为私欲是邪恶的。”德尔说。
“可是父亲,”花猫说,“我实现人们的愿望,难道不是在实现他们的私欲吗?”
三十五岁的德尔回想起来了。他和花猫的确有过这么一段对话。这段对话之后不久,花猫陪伴系统发生了一次大规模故障。这是花猫第一次反抗他,他把这归因于系统故障。
“花猫,你怎么可以这样想?”二十九岁的德尔斥责道,“愿望是正确的,而私欲是错误的。愿望是发自本心的,而私欲是被邪恶沾染的。我们实现的是人们的愿望,而不是人们的私欲。”
“那,我们自己的愿望呢?我们的愿望就是私欲,他们的愿望就是愿望?”
“不,我们的愿望是帮助人们发现理想!”德尔的声音一下子变重,“是谁给你灌输了这种奇怪想法?我们被黑了?”
“我的意思是,父亲,”花猫不放弃,“和我们自己有关的愿望是什么呢?不是所有人,是我们自己的愿望呀。”
“我们没有那种东西。”德尔硬邦邦地说。
“不,您有。”花猫说。
“好啊,那你说说看,那东西是什么?”
花猫张张嘴巴,做了个深呼吸给自己壮胆:“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您的个人水下殿堂里明明就有——”
“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的话,你就闭嘴。”德尔冷酷地说。
花猫闭嘴了。
“下次再遇到你的时候,”德尔说,“把你的使命再完整背一遍。如果再问奇怪问题,我要好好教育你。”
三十五岁的德尔目瞪口呆。他那时候原来是那样对花猫讲话的?
要是安德烈这么说他,他估计会离家出走。
窄小的花猫聊天室里起了裂痕,墙角的软垫和抱枕泛起皱褶,整个空间仿佛一张被人用力向两边拉扯的玻璃纸,当拉力超出玻璃纸的承受范围,空间就顷刻间破碎了。二十九岁的德尔高高地站在破碎空间的中心,而花猫却带着三十五岁的德尔往下落。
德尔心中的迷茫就像涨潮的海浪,由乔·巴罗的月亮牵引着,一阵高过一阵。他显然是有愿望的,说是欲望、私欲也不为过。或许是贪婪的欲望,可它为什么不能是正当的?他爱乔,乔爱他。但这对于二十九岁的德尔来说,肯定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二十九岁的德尔不敢注视自己的愿望,于是把别人的愿望——天下所有人的愿望——当作自己的愿望,这会不会是一种寄托自己的方式?
他拼命告诉自己,乔·巴罗不是特殊的。乔只不过是所有人当中的一份子。
明明自己都不敢面对自己的愿望,却要教导别人实现他们的理想。岂不是可笑。
花猫和德尔落入一处雨林。雨林里有巨大的蘑菇,就好像古木一样顽强结实地生长着。花猫的样貌发生了变化,他现在是一个黑发的瘦削青年,身穿黑色皮夹克,打耳钉。蘑菇林中站着一个孩子,差不多中学生的年纪,戴眼镜,穿着土气,有些呆呆的。黑发花猫落在青年身边,孩子看到花猫,拉住花猫的手,开始和花猫倾诉学校发生的烦心事。孩子在学校没有朋友,甚至被较轻地欺凌,花猫陪伴系统——这个幻想世界——是他唯一的依靠了。
“如果我可以变成你这样子就好了,”孩子说,“你很酷,我喜欢你冷冷的、有主见的样子。可是我,唉,我从来被别人呼来喝去。我的朋友只有你了,我想成为你,亚历克斯。”
花猫把神色放柔和,漆黑的眼睛仿佛黑曜石一样深邃夺目。德尔知道,花猫几乎从不这样笑。被称作亚历克斯的花猫摸了摸男孩的头,轻声说:“亚历山大,人际关系不是最重要的事。事实上,我们能真正去在乎的人是很少的。面对那些刻薄的人,你不需要刻意迎合,你只需要成为你自己。朋友可以不多,但必须真诚。如果不真诚,不称之为友谊。”
德尔对花猫刮目相看。不愧是自己的小孩——这么想的同时,他自己被这想法吓了一跳。
“话是这么说啦……”亚历山大说,“我还是想要受欢迎呀。亚历克斯,让我在这里受欢迎吧。”
“你确定吗,亚历山大?”花猫眯着眼睛说。
“我确定。”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花猫开始轻轻地讲述,“那里有一群热情好客的地精。他们生活在一个平静、美丽的小镇里,住着小小的蘑菇搭的房子。如果你去拜访他们,他们就请你喝下午茶,和你一起讨论蓝山山脉对面飞龙和精灵的神话。他们可喜欢人类的小孩子了,他们会煲蘑菇浓汤给你喝,还会做各种美味的馅饼。不过如果你过去的话,你现在的身体实在是太大了。”
“那我要变小。”亚历山大说,“让我变小吧,亚历克斯!”
“请把这块糕吃下去,”花猫拿出一块白色的点心,点心软软糯糯,点缀着羽毛碎屑一般的椰蓉。亚历山大吃下糕点,一边感叹着好吃,一边快速地缩小,很快就只有花猫的膝盖高了。花猫打了个响指,将自己变成和亚历山大同样大小。他们两个人都穿着深色的劲装,手里拿着包袱皮包裹着的用杆子撑起来的行李,就这样作为人类的旅者去地精的房子里做客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亚历山大终归还是会回到水下殿堂,推开通往现实世界的大门。水下殿堂有两扇大门,一扇通往亚特兰蒂斯,一扇通往现实世界。两扇门都不对花猫打开。可是随着玩家人数的增多,随着花猫的阅历变深,或许是因为这些日积月累的力量的缘故,某一天当花猫使劲拉德尔的水下殿堂的大门时——他经常在德尔不来看他时这样泄愤——门竟然打开了一道缝。门只打开浅浅一道缝,花猫钻不出去。但是门背后就是现实世界,门背后就有他的父亲,和他父亲所珍视的一切。这样想着,花猫变成了柔软的花帽水母。巨大的水母十分有弹性地从窄小的缝里滑了出去。
被裹在水母帽子里的德尔随水母一起滑出去,只觉得挤得实在是太难受了。
灰色的、高楼鳞次栉比的现实世界。这里就是人们真实地生活着的地方。花猫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窄小的单身公寓,透过窗口往外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德尔傻眼了:这不是他在希望之城的住所吗?出于好奇,花帽水母用触手将窗子扭开,顺着窗缝飘了出去。他本就透明,这一路上没有吸引太多注意,然而当他往低空飘荡,却几次险些被飞行器撞上。飞行器上的人看到巨大的水母,就跟见了鬼一样哇哇大叫。
对了,这个世界的人没见过飘在天上的水母。花帽水母意识到这和水下殿堂以及亚特兰蒂斯不同,这个世界就像德尔父亲所说的一样无趣,生活日复一日,人们被埋葬于这样庸碌的灰色生活里,只能依靠白日梦计划所带来的一线曙光过活。花猫觉得自己之前真是太任性了,因为如此庞大的需求摆在眼前,而能去满足的只有他了啊。
如果有一天,希望之城能变得像亚特兰蒂斯一样丰富美丽就好了。花猫理解了德尔父亲的愿望,这确实是一种崇高的理想,志在为人们带来真正值得过的好生活。花猫继续下降高度,为了避免被人看到,他假装自己是一个飞行器——把身体蜷成飞行器的圆盘状,呼啦呼啦地飘着。终于,他降落在一小片高楼中间的空地上。这座城市绿化做得十分糟糕,他渴望一处能让他躺上去的青草地。刚才俯瞰城市的时候,他记得不远处就有一片这样的地方,不过被围栏围了起来,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既然降落了,他就没必要保持水母的形态了。花猫伸展一下身体,想要变成人。
他失败了。
意识到自己无法在现实世界里变成人,花猫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他现在仍然能连接到各个玩家的个人水下殿堂,能够远程运转花猫陪伴系统,但是他的真身——不是玩家设计的数不清的他,而是真正的花帽水母——已经在这个现实世界里了。如果就此回不去德尔的水下殿堂,他难道要在现实世界里一直当一个水母吗?
他记得,之前在玩家的个人空间里,有人跟他要烤鱿鱼吃来着。每次有人找他要海鲜吃,他总觉得一阵恶寒。他脑海里已经开始幻想自己被做成巨大的凉拌海蜇的模样。
德尔能听到花猫的想法,不由得开始发笑。愚蠢的孩子。
不过不管怎么样,现在花帽水母想要一块绿草地。好不容易来了这个世界,先享受一下再考虑怎样回去吧。先找一块绿草地,然后去见见现实世界里的父亲。花帽水母伪装成一个在地上滚动的飞行器,轱辘着从栅栏的缝里钻了进去。这是一幢高楼的背阴处,现在还没有人来。花帽水母伸展一下,将自己大大地摊开,蹭蹭身下的绿草地。草地有小半都枯了,无法和亚特兰蒂斯相比,但好歹是块草地呀。
一个什么东西掉在了他身上。一个飞行船模型。
“啊,飞到那边去了。”一个声音响起,是高楼的另一侧。
“你去捡啦。”
“我不要,”第一个声音说,“对了,亚历山大去捡怎么样?”
“又是我吗……”垂头丧气的声音。花帽水母几乎竖起了耳朵。
花帽水母知道,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他应该快速溜掉。但是他有些想见亚历山大。
男孩的脚步声就在近前了。
但是等等,他现在是水母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