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榷回到房里,因为打斗刺激起来的情绪慢慢平复,取而代之的是如浪潮般一波波直往上涌的不可置信和焦虑。
记忆中的李一铭过于鲜明,顾榷对李一铭跟他刀枪相见这事还有些接受无能,他随手摸了下脸上的伤,不深,估计不会留疤。顾榷仰躺在床上,思绪混乱。
现在的李一铭是一个怎样的身份,他真的失忆了吗,还是说只是觉得呆在那更好,为什么在他开枪的瞬间便笃定他失忆了,顾榷翻了个身,床和他身上的衣料相互摩擦发出沙沙声。
顾榷闭眼,脑内的声音愈发加大。
现在的李一铭和以前有区别吗。
顾榷手指抽动。他见过李一铭出任务的样子,跟今天别无二致,一样的冷漠强悍,只是换了个对象。
只是换了个对象吗。顾榷深吸口气,把被子拉得更上,几乎要挡住半张脸。
没有想过的见面就这么措不及防地发生了,顾榷在床上翻过来又翻过去,最后还是坐了起来,胸口闷得难受,像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这种感觉很难说,就跟强迫症看到整齐的纸盒被人撞歪了一样,即使尽力忽视也没办法做到不在意,现在顾榷就像那个强迫症,只要一想到李一铭,就哪哪都难受,浑身都不对劲。
顾榷抬头看着天花板上吊着的水晶吊灯,脑子里悠悠蹦出一句:“还不如死了。”
脑子里蹦完,自己又顺着点点头,确实,死了就没这些事,除非李一铭恢复记忆,退出那个组织,不然他们就永远是敌对关系,和MD作对的只能死,这点谁都没有例外。
这么想完,顾榷侧眼看了眼时间,6:45。
时间差不多,该起了。
“可以了。”医生把最后一块纱布缠在李一铭腰腹处,然后扔掉浸透了血的棉花和纱布,收拾好工具推门而出。
李一铭半靠在床上,面色苍白,睁眼时乌黑的瞳孔倒还凌冽,他对着站在一旁的小鸟冷冷开口:“出去。”
小鸟没动,问:“今晚的酒会您还去吗。”
“去啊,为什么不去。”李一铭摩挲了下中指指根上的伤痕,他对这个疤没印象,只觉得每每遭到烦心事,手就会不自觉的摸上去,心情也会好一点,倒也神奇。
“您的伤没事吗。”
“没事。”
“明白了。”小鸟微微颔首,走出房间。
李一铭靠在大堆枕头上,头向后仰靠着,前不久的对抗一帧帧清晰无比的展现在眼前。
那个男人有一双很黑的眼睛,这是李一铭的第一感觉。很黑,像黑洞一样,让人看一眼就不自禁地陷进去。李一铭稍稍动了下,伤口被扯到,洁白纱布渗出点点红色。
李一铭手捂在纱布上,皱眉呼出口气,嘴角勾起露出尖尖的虎牙:“下手还挺狠……”
“差点就真少块肉……”李一铭手背盖住眼睛挡住头顶的光源,另一手自虐般向下压着伤口,红色逐渐扩大,李一铭闭着眼微微喘息,剧烈痛感之中莫名夹杂着几分隐约快感,这隐秘的感觉让他欲罢不能,直到身体承受不住似的开始不受控的颤抖,李一铭才停下,掩在手后的眼睛闪着光。
他好像迷上那个男人了。
顾榷接到吴炎的电话时他刚处理完工作,顾榷关上电脑,边摘眼镜边按下接听键。
“二爷,小小爷找您——”
“爸爸爸爸爸爸!”顾峻驰还没等吴炎说完,便蹦跶着凑到手机边。
顾榷笑意明显:“怎么了。”
“我可以过来吗!”小孩子活泼稚嫩的嗓音从听筒中传来,顾榷听到这声音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手轻轻搭在椅子扶手上,笑说:“当然可以。”
“我来啦!”
噔噔噔——
咚咚咚——
顾榷挽了下袖口,打开门。
“爸爸!”顾峻驰笑呵呵地站在门口,手大大张着。顾榷将小朋友抱起,看了眼顾峻驰身后的吴炎。
吴炎比了个大拇指,顾榷于是放下心来,揉了下孩子的头:“早饭吃了吗。”
“没,爸爸一起。”顾峻驰眼睛很大,水汪汪地盯着人。
顾榷老父亲心泛滥,低头亲了亲顾峻驰的额头,说:“可以,峻驰想去这里的餐厅吃,还是送上来。”
顾峻驰喜欢热闹,想都没想就说:“餐厅,要去!”
“好。”顾榷于是抱着顾峻驰下楼,吴炎在后面跟着,路上遇到不少要参加今晚酒会的人,雍容华贵的女士先生们见到毛乎乎的顾峻驰也是喜欢,但碍于顾榷,只好远远观望几下,叫声二爷便作罢。
三人很快下到二楼的用餐厅。
那里的风格和这整座庄园一样是繁复的巴洛克风。高挑天花板上刻着精美壁画,顾榷把孩子放下,侍者为他们摆上餐具,光线自巨大窗户透进,倾洒在来往的人身上。顾榷晃了下杯中的葡萄酒,红葡萄酒宝石般的光泽倒映在白色绸质桌布上,顾榷仰头喝下,细腻厚重,余味悠长。
“爸爸,脸脸。”顾峻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小声对顾榷说。
顾榷一愣,知道顾峻驰说的是自己脸上的伤,他捏了捏顾峻驰的脸,说:“没事,不小心划到了。”
“噢。”顾峻驰点点头,皱着两条细细的眉又开始吃他的果酱面包,还煞有介事地让吴炎在他衣领里塞条餐布。
顾榷眉尾一抽,偏头继续喝他的葡萄酒。
时间嘀嗒嘀嗒一分一秒过去,即使是盛夏,太阳也会有落下的时候,当天空从湛蓝变为粉红,又从粉红转为橙红,最后再到坦桑石般的纯净蓝紫色时,诗意古典的庄园在月光下苏醒。
所有人盛装出席,宴会厅内觥筹交错。顾榷应酬一番后,觉得有些闷,便独自一人去了花园,那里有一条橡树长廊,皎洁月色透过,暖风一吹,树叶便沙沙作响。顾榷慢悠悠晃着步子,影子在后面拖得很长很长,他自己走了一段时间,突然停下,余光撇向树后的人影。
熟悉的味道丝丝缕缕进入鼻腔,顾榷冷笑一声,踱步到那人影跟前,慢条斯理说:“出来。”
李一铭从阴影里现身,他身体素质异常强悍,差不多一天时间,腰上的伤便不太能影响他行动,他对上顾榷的视线,倚着树干轻笑,也慢悠悠地开口:“您就是二爷啊,幸会。”
顾榷没回,往他腰上掠了眼。
李一铭顺着他那眼,瞧了下自己的伤,没心没肺笑道:“托您的福,没事。”
顾榷:……
“你为什么在这。”
“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在。”李一铭摊了下手,嗅到空气中弥漫的甜腻又冷洌的香气,这气味他确定和顾榷打架之前从未闻到过,但为什么,会那么熟悉……
顾榷:“你家?”
“很惊讶?”李一铭眉眼弯着伸出手,高挺的眉骨在眼窝处打下深色阴影。“Gravis。”
顾榷没接那只手,双手环在胸前,声音冷淡:“Gravis。”
“我的名字。”李一铭收回手,指尖微蜷。
Gravis,B国首屈一指的大人物,凭一己之力把一个籍籍无名组织用三年时间做到龙头,旗下产业数不胜数,赌场到房产,军事到医疗,哪里都有他们的影子,也是MD现在最头疼的对手。
顾榷怎么也没想到,那个Gravis就是李一铭。
他从上到下将李一铭重新细细扫了一遍,想:“还是很弱……”
李一铭不知道顾榷在想什么,他保持微笑,说:“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些误会,您杀了我这么多手下,不应该补偿补偿我吗。”
顾榷听到李一铭那句误会,心里咯噔一声,他后退一步,拉开和李一铭的距离,说:“误会?贵组织把自己撇的倒还干净。”
“良性竞争互相推动嘛,况且,”李一铭只觉得顾榷身上的味道越来越浓,他不动声色地也朝顾榷的反方向走了一步,话锋一转,“您喷的什么香水,还挺好闻。”
顾榷懒得理他,面色一沉就要走。李一铭伸手扣住他的手腕,还没将人拉过来,就被一拳掀翻。
顾榷理了理衣袖,居高临下冷眼望着嘴角破裂的李一铭:“还是废物。”
树影投在顾榷身上,他的上半张脸掩在浓重阴影下,李一铭看不真切,只觉得被那两道没有温度的视线睨过的地方都热辣辣地好似要烧起来。李一铭看得有些呆了,他抬手擦了擦唇上的血,原本有些苍白的唇色被血染得嫣红,在暗夜里有种噬人心魄的美。
两人都在月亮下因为对方恍了神。
腰上的痛感把思绪拉回,李一铭捂着伤口,一只眼半眯着,有些艰难地笑说:“好凶啊。”
顾榷沉默,转身就走。
“别走,”李一铭是真有些疼,刚刚动作幅度过大,本来就没好的伤口现在彻底裂开,他说话有点喘,冷汗浸湿了后背,“疼。”
顾榷脚步顿住,四周不算安静,蝉鸣声此起彼伏,但李一铭喊疼的瞬间,顾榷只觉得全世界都静音了,他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在那个别墅里,记忆里的人十分刻意地弄伤自己,腆着一张脸叫疼。顾榷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小的期待回头,对上的却是一双底色冷漠至极的眼睛。
“活该。”顾榷说。
李一铭抬眼望着顾榷:“疼。”
“怎么不疼死你。”
“……真的。”
顾榷:……
“帮帮我呗二爷。”李一铭喘着笑出声,眼睛亮得像匹狼。
顾榷单手插兜,垂眸看着李一铭,半晌,他说:“行啊,怎么帮。”
“送我回房间就行。”李一铭又朝顾榷伸出手,这次顾榷抓住了他,两人体温都不低,手掌干燥温暖,顾榷将人扶起,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