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连题按着儿子的肩膀给古砺磕头,古砺装模作样地把孤涂搀扶起来,“这是干什么,小生可享受不起,折我的寿呀。”
另外的男孩没等大人张嘴,“扑通”一跪,还用结结巴巴的汉语说:“顾(古)——现生——号。”
不号,在孩子面前跟家长找茬儿,要么是牲口,要么是弱智。
“难为死人了。”
按下葫芦浮起了瓢。古砺一手拽一个,想发火横不起来。抬高身价最好的办法就是叫小娃娃恭敬你。愿不意愿意,吃不了的糖衣炮弹也得兜着走。
“丽娜的儿子呼延市涤,给孤涂作伴的小朋友。”
俩宝长得这么像,是赶巧撞上脸的,还是暗藏玄机?古砺左瞧右看,心生狐疑。
左贤王抬手半遮额头,避开了他追寻的眼光。
烟火得以延续,却没有妻室,其中的道理不能细究。
“孤涂的娘亲走得早,而且我就只有这一个小孩。”
解释越稠,猫腻越密。照我看,他的妈妈很可能是非自然死亡。
史书上有记载:为了避免外戚乱·政,在嫡子青黄不接的情况下,立庶为帝,必先亡其母。
左贤王的情况似乎又与那些案例不尽相同,别瞧这位爷平日里虚张声势,呵呵,衰红妆胜香草。
“下月末是刺史夫人的生辰,希望你能替我把俩孩子送去古昶城,由我胞妹纤雨公主抚养成人。”
有福之人不用忙,好运自然来,打酱油的塞外牧羊人回家,附赠一个肥差加成。我心花怒放,却不能叫他识破端倪。
古砺眼皮上挑,眸光放电,手足替你管家事没问题,那得经过我们皇帝陛下首肯。
培养两枚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弹在身边,出了状况由你妹妹妹夫负责?一厢情愿的变相手段,做人质还传辈。问题是现如今你的分量轻,达不到构成威胁的条件,根本没必要做劳民伤财的交易。
“民间有句俗语,儿大不由娘,只怕把小鸟喂成了鹰鹫,那就得不偿失了。”
话说前头值钱。信使的工具人随便干变祸害。你善待我,我知恩图报地做跑腿,能预见的后果必须摆明桌案。
“我左贤王——呼延连题的子孙后代将永远归顺陆帝国,决无逆反之心。”他从怀里掏出两封火漆烙印的厚重信函,“家书,还有呈给蕤瑛帝的上表。”
做个陀螺,让人家抽着打圈圈吧。何乐不为。
“我冒死前往,如果半道把孩子丢了,或者刺史大人拒收,可怨不得我。”
是你非要信任一个陌生人,拜托他办事,我对自己都没几分把握呢。
“命大命薄,全靠天意安排,怨不得谁。”
话说开了就行,别到时我两头不是人。
呼延连题在地上展开一张羊皮地图,把须卜中规前来的原委跟他讲了一遍。归根结底,刚才的插曲只是小发端,我还有更打紧的事情跪求你完成。
“我派十万精锐,巴图挂帅,你作为他的副手兼军师,共同前往龙庭助阵,表面上沆瀣一气,暗地里却与汉军结盟,团灭万俟单于。”
老子让儿子出兵解围,你就想利用天赐良机斩草除根。人伦何在啊!
“我是释迦牟尼的信徒,连鸡都没宰杀过。”
从手无白刃,到一剑封喉,高阶跨度能把我的曼妙娇躯劈成莲花瓣。
“龙庭行动是匈奴的一次灭顶之灾,本族人不能冲锋陷阵在先。你们收拾了万俟单于以后,直接让汉军队驻扎过去,而我拱手相让,退避三舍。呼延氏要叫蕤瑛帝看到本王寻求和·平解决争端的决心。”
弑父之罪大逆不道,怕遭天谴,让我送死,你是不是人?
“不去!”
“还有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用在你身上再恰当不过。”呼延说得热情高涨,“做完这些事,蕤瑛皇帝会赏识你,升官发财在眼前,不必再受飘泊之苦。”
古砺瞪眼,我就爱看古丝绸之路的风土人情,碍你哪根筋疼。
“做官木自由,市井小人得吃得喝,我的脚,长在我身上,想去哪儿去哪儿。”
呼延给他作揖,“小爷,你是陆国的子民,为国家做点贡献,这不违背你秉持的性子啊!”
九年前,万俟单于亲率骁勇骑兵二十万突袭燕北,都督尉李犷出城迎战。两军打得不可开交,主战场旗开得胜,敌人落荒而逃。如果事情仅此划上圆满的句号,也就没有后来事了。
可李犷贪功心切,派遣儿子李悛带着一万步兵乘胜追击,一追追到人家地盘上了。
前无探子踩道,后无粮草补给,在距龙庭一百里的地方,遭到了前来支援的左贤王带领的大部队主力伏击。不难想像,寡不敌众,李悛被活捉。
最恶毒的是匈奴人又唱了一出反间计:满天下宣扬,李悛投降了。
大都督的儿子,带兵攻打匈奴境内,一败涂地,软骨头地倒戈投敌了。
陆怀萦盛怒之下,不问青红皂白地抄斩李犷满门,并颁布召令:李悛叛·国,见之就地诛杀者,可获得千金重赏。凡窝藏罪犯,或知情不报,捣毁九族。
李悛听到噩耗,五雷轰顶。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蕤瑛帝英明一世,多少贤臣辅佐,竟然没人阻拦其独断专行。
他在敌营属于放养状态,即使让你逃,单枪匹马,茫茫荒漠大草地,能跑得出去求证消息的可靠性吗?
背负千古骂名,世间已经没有你容身之处。
左贤王谋划此计策之时,有征求李悛的意愿,问他要不要去龙庭找万俟单于报仇。
李悛麻木不仁地苟活到今天,早变得心灰意冷,又肝肠寸断。不忠不孝,无颜回归,也许战死匈奴,是最能修成正果的结局。
“你让我送李将军悄悄归汉祭奠父母,”古砺总算听明白了。“然后他会跟我们一起去往龙庭参战?”
“把他害得这么惨,我有责任稍作弥补。”
良心是名叫善念的水做的,你拿观音菩萨玉净瓶里的甘露水都弥补不上。
“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能答应?”
左贤王的眼光变得黯淡起来,“你有勇气横穿沙漠戈壁去做小生意,我奉送这么大不赔本的买卖,你干嘛拒绝?”
“我怕死。”古砺梗着脖子叫。
呼延从腰里拔出刀光雪亮的匕首,往他颈间一横,“让你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古砺两手抖着把他的兵刃推开,“算我倒楣,怎么都是沙土埋人,要么亡在你的刀下,要么死在万俟单于的刀下。当我变成厉鬼,一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吵闹你们父子。”
“你不会有事的,你哥哥,巴图,还有更多的人都会保护你的安全。”
“哼!”古砺冷笑道:“就凭这几个人,想跟万俟单于对抗,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在明,我们在暗,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我们上台表演,面临重重危险,你要找高人把拟话本安排得天衣无缝才行。”
呼延连题把古砺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若不能保证古砺的人身安全,以我死去娘亲的名义起誓,我将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罢了罢了,听了怪瘆人的!”古砺把手抽回来,“我哥哥扮演什么角色呢?”
“他做你的亲随成吗?”
古砺抿着嘴乐,“那你们的人可不能对他指手画脚。”
“谁说你兄长丑陋,我割了他的舌头。”
野蛮的行径,来点更温和的惩罚体现大度。
“让我去见李悛。”
没有喧嚣的山凹,皴裂的几棵老树把着风口处。
身披汉式白色丧服的年轻人,手持寒光闪烁的利剑,挑起一捧迷眼的沙子,正好扬到了古砺这里,他“啊”地一声,真就坐到了地上。
“得罪,请你们不要擅自闯入我的领地。”李悛收起剑招,对于呼延连题和陌生人的惊扰很是不畅。
左贤王把古砺扶起来,掸了掸他袍子上的沙土,给二人做介绍,并说明了来意。
萍水相逢的两个陆国子民在黄沙漫天里相对,各有各的心思,终不知明天和以后能书写的是悲惨还是圆满的章节。
李悛断然道:“我都说了,此地就是我的葬身之所。”
态度决绝,看来是死也不打算再踏上故国的寸土寸地。
呼延连题给古砺递眼色,然后抽身撤步而去。
古砺正色道:“当初李大人之所以让你追赶穷寇,无非就是想一鼓作气地摘下告捷的果实,可惜世事难料,天命难违,常胜将军的心路不可过激。”
李悛瞋目切齿又摩拳擦掌。
古砺继续穷住不舍,“忠孝不能两全,摆在你面前的都是死路。”
字字带着刺,扎得听者鲜血飞溅。
剑尖抵在古砺的咽喉,“你再多说一句,漠北就是你的坟墓。”
古砺居然没有畏惧之心地往前还蹭了蹭,这举动反倒把李悛逼得后退了一步。到底都是同根生,哪有“相煎何太急”。
“可以不归汉,但你想不想灭掉万俟单于祭天祭地祭死去的爹娘?”
李悛气顶丹田,话语掐到咽喉,暖流电上身。
避风口那里有座规格中等的帐篷,李悛把客人让进去,泡壶热茶。
一开始彼此还有点拘束,聊了几句以后,便渐渐打开了局面。
布置完整的天罗地网,几乎无懈可击。如果前尘都是错漏,那么现在敌我双方共同构建了战争蓝图,即将一步步帮你实现曾经的遗憾。
李悛两眼通红,激昂愤慨道:“龙庭一战,我舍身取义,杀身成仁。”
“陆匈之战急不得,慢慢描画,伤亡降到最低,更不能让国土生灵涂炭。”古砺微笑道,“李大哥,我一定要先把你带回家平复心绪,调整状态,也许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李悛盯紧古砺的眼睛,望得见的只是真诚相待,攥住他的手腕问道:“你到底是何许人?”
“李悛哥哥,你不记得我了?”
李悛眼神茫然地看着容光秀丽的年轻人,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嗫嚅道:“我无法相信……你是小卿烻吗?”
“我是卿烻,”卿烻眼眶濡湿了,“皇上让我踏破千山万水,无论怎样都要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