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傍晚,两匹骏马自西关而出,一路向北疾行。
长河落日融金,天边橙黄正努力吞下白昼的蔚蓝。
西关正北五十里,双泊镇。
说是个镇,实则可算得上是个小城郭了,人来人往,与周围几十里荒无人烟的旷野格格不入。
刀客、走商的、漕运的脚夫、各式各样的人层出不穷……
有一条街应是青楼楚馆,天刚一擦黑便挂上了灯笼开始揽客。
谢行舟身着一身粗布麻衣,顶着个雨浸风吹已经变了色的破斗笠,勒马急停,在外围察看。
目光粗粗一扫,镇上如他一般不露面目的人不再少数,谢行舟也放了心。
谢行舟正想着在哪落脚,一个坐在码头栏杆上瘦猴似的小子瞄准他便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
“老爷!头一次来我们双泊镇?要打尖还是住店?小子可帮您引荐。”
揽客的伙计。
谢行舟捋捋胡子,拿出一副混江湖的姿态:“找个地方吃饭,再住店。”
瘦猴小子服务周到,帮他牵过马:“好嘞,老爷您先下马,小子名叫小瓶,听我给您慢慢介绍。”
牵缰绳的手还没把马牵走,斜刺里麻布包裹的粗长硬物杵在了他胸口。
隔着厚厚的粗布,小瓶也能感觉到,是一把透着寒气的剑。
清瘦老爷旁边还有个健壮的老爷,怀里揽着个孩子,也不耽误他把剑戳在他胸口:“哨客少来,去中街巳字号五缘饭庄。”
小瓶撇撇嘴,得,遇到个懂行的,这肥羊吃不到嘴里了。
哨客是双泊镇上专宰外乡人的黑称。
这些小伙计自小在双泊镇长大,浸淫江湖,练就一副眼尖圆滑的本领。
恰恰是那种长得没有攻击性,又年轻的小子才好做哨客。
初次来的人,免不了被这些人的外表给欺骗,栽个跟头。
小瓶的热情失了大半,牵着清瘦老爷的马朝向中街方向,怏怏带着他们往巳字号五缘饭庄去了。
李昭沉怀里的周灵修好奇的左看右看,对什么都感兴趣。
谢行舟知道混江湖有门道,自认已经极力遮掩,没想到被人一眼看穿了,郁闷不已。
到了五缘饭庄,三人下马,李昭沉扔给小瓶半吊钱,小瓶眉开眼笑进去帮他们牵马饮马了。
进了饭庄,谢行舟也不说话,生怕再被人给宰了。
李昭沉背后一个粗布裹成的行囊,长长的一条,绕到胸前打了个结,明眼人一看便知道里面是兵器。
李昭沉挑了个座儿,把剑解下往桌边一拍,赫然一副江湖人的姿态。
小二听见动静,忙不迭上前,拿着菜单递给李昭沉:“客官~看看您要吃点什么,北边草原上好的牛肉,东海新来的海货,南边的山货,咱这儿应有尽有。”
李昭沉把菜单推给谢行舟和周灵修,示意他们点菜,转头低声同小二道:“鹰落江上无闲愁,江娘子在否?”
小二听他对的那句号子,撤了招牌笑容,认真答话:“娘子目下不在,不知贵客可否透漏身份,好叫小人通传答话。”
李昭沉从剑柄上解下一个鹰形挂饰交给他,道:“你把这个交于她,她自然明白。”
小二慎重接过,一溜烟往后院跑去了。
那边周灵修同谢行舟交头接耳:“谢大……谢叔父,我想要二斤牛肉,我看话本里的大侠,出来闯荡江湖都要切上两斤上好的牛肉,再烫一壶烈酒的。”
谢行舟捏着他脸蛋,忍俊不禁:“就你这小体格,还吃二斤牛肉?”
周灵修附和着一阵猛点头。
谢行舟按住他乱动的脑袋,无情地点了一桌适合孩子吃的餐饭:“清炒时蔬,五两牛肉,海蛎煎,蛋羹……”
周灵修左看看谢行舟,右看看李昭沉。
风流貌美的谢大人把自己折腾成了一副老农样子,皮肤黄黑黄黑的,头发乱糟糟,头上盖了个斗笠,还贴上了丑丑的络腮胡。
英武俊美的李伴伴被谢大人折腾成了个山野村夫,脸上一副遭风沙侵袭过几十年的样子,满脸沧桑,还给他画上了一条丑丑的断面疤。
周灵修再看看自己,皮肤蜡黄,嘴唇煞白,活脱脱像个没吃饱饭的难民。
好看的人都得变丑才能闯荡江湖,周灵修叹了一口气,觉得江湖也没什么意思。
没一会儿,菜饭上齐,三人饱饱吃上了一顿。
小二领着他们下榻后院的客栈,也给李昭沉带了信:“贵客,娘子在屋内等候,请随我来。”
李昭沉跟着小二去了一刻钟不到,便随一个婀娜女子再次出现。
谢行舟正在房间里教周灵修学着铺被褥,一身红黑衣裙,英姿飒爽的女子便进了房间。
那女子十指染丹,进了房间,先看周灵修,他用手指挑起周灵修的脸,左右验看:“李二,你怎么带的孩子,看着黄不拉几的。”
周灵修拨开她的手,不解道:“你是何人?”
江娘子捏捏他还算肉感的脸,多少有点欣慰:“小孩儿,叫姨母。”
周灵修心下一喜,看向李昭沉:“伴伴,我还有姨母?”
李昭沉用湿帕子擦去周灵修脸上的伪装,面无表情道:“你娘的结拜姐妹,土匪一个。”
江娘子指节曲起,敲他脑袋:“臭小子,会不会说话。”
伪装尽除,现出周灵修原本的可爱模样,江娘子吃了一惊:“哪门哪派的易容术?如此逼真细腻。怎么从没见过这路数,竟然连我也看走了眼。”
谢行舟见人夸奖,客气道:“家传小计,上不得台面,江娘子见笑了。”
江娘子为人豪迈,纤纤细手一挥:“小公子谦虚,我行走江湖小二十年,还从未见如此能以假乱真的手艺。”
李昭沉给孩子擦完伪装,冲江娘子道:“特地转到你这儿不是来叙旧的,我们三个的通关文牒和籍契造好了没?”
江娘子捡了个位置坐下:“哪能不好,收到你的信就开始做了。你用我这江湖野路子,是不想被朝廷的人闻到味?”
李昭沉点点头,江娘子笑了:“只是……两个大人一个孩子的籍契可容易遭人怀疑,说你们的兄弟、还是好友都太惹眼了。”
谢行舟心里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还是一家三口最泯然众人。”
江娘子看向他:“谢公子,委屈你,造籍师擅作主张,将你造成了个女子。”
谢行舟腾地转向李昭沉,李昭沉脸上满是无措:不是我。
江娘子纤纤玉指一伸,把谢行舟的脑袋拧正,好心同他解释:“他可没说,是我看他那幅样子也不像个娇娘,便自作主张了。谢公子勿怪。”
谢行舟冷呵一声:“江娘子如何就知我比他像个女子?”
江娘子掩嘴娇笑:“若是连你的画像也弄不来,我做什么造籍的生意。”
“呵,我还能有反对的余地吗?”眼看谢行舟发怒了,周灵修小手伸在背后一下下帮他顺气:“谢叔父,不生气,宛儿拍拍就好了……”
谢行舟就是又天大的气,在孩子的安抚下也不好意思发了。
他哼了一声,头也不回拉着周灵修换了个房间。
江娘子嚯了一声,眉头一挑冲李昭沉道:“这人什么来路,脾气还挺大。”
李昭沉生硬的转移话题:“你莫管。朝廷里面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行事不便。此番乔装出行,你帮我们三人把痕迹抹去,否则麻烦不断,恐还有性命之忧。”
江娘子斜靠在桌子上,一派闲适:“抹了你们的痕迹,小事一桩。只是李二,你这个死倔脾气。”她伸出染了蔻丹的指,漫不经心指了指谢行舟离去的方向:“别说姐姐不指点你,恐怕今后要吃大亏哦。”
李昭沉僵硬地挤出个音节,算是回应,江娘子看他这副死装的模样,觉得有意思极了,离去之时一路咯咯笑个不停。
第二日,江娘子将造好的通关文牒和籍契交到了他们手上。
周灵修拿着印在一张籍契上的三个人惊奇不已,喜滋滋对李昭沉说:“伴伴,以后我是不是可以管你叫爹、管谢大人叫娘了?”
李昭沉嗯了一声,郑重交代他:“以后在外面,宛儿不可以再叫伴伴和谢大人了,否则有性命之忧。”
周灵修重重点头:“宛儿懂的,姨母告诉我了,我们是一家三口,不管到哪都这么说。”
李昭沉牵过马来作势要上马,却看到谢行舟坐在五缘客栈的帘招下面,老神在在,丝毫没有要挪窝的意思。
他松开握缰绳的手,脚默默从马镫子上挪了下来,蹭到谢行舟身边也坐了下来:“还不走吗?”
谢行舟呷了口茶,探头往街口看了一眼,道:“不急,再等等。”
一炷香功夫,嗒嗒马蹄声渐响。
谢行舟探身去瞧的功夫,李昭沉视线里出现了个碍眼的身影,烦人燕七自街口打马而来,两三息的功夫便到了眼前。
燕七看到自家师兄,眼睛亮了又亮,从马上一跃而下,一蹦三尺高,围着谢行舟转圈:“师兄,你好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