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名之徒!
“这香方分明出自九曲乐坊,你哪来的脸面说是你制的!又是谁给你的胆子,敢说伶人都是贱命!”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说着这话,每说出一字,周身的空气都要躁动一分,捆着马凡的灵力索更紧一分。
马凡面色发绀,如死狗般吐长舌头,直翻白眼。
仅仅是站在旁边,愤怒没有降到她头上,杜越桥仍能感觉师尊的怒气暴溢出来,使得女孩们发丝惊慌地乱飞,连同静止的树木都“哗哗”摇晃。
沙尘卷地扬天,片刻就将门外世界涂抹得只剩昏黄,天地色变。
杜越桥的心脏不敢跳动太快。
好强悍的修为。
原来这才是师尊发怒的真正场面,之前那些不耐烦置气,都是楚剑衣在跟她过家家,以作为长辈的气度包容她、爱护她,不同她一般见识。
娇弱的纪夫人见马凡陷入死境,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顾不上刚被他推倒受伤,一路跪行到楚剑衣跟前,“仙尊,求求您、求求您放过他吧仙尊,他不能死啊!”
她不敢靠近了再激怒楚剑衣,在离她一步远的位置,涕泪横流,重重磕下高贵端庄的头:“放过他吧仙尊,让我去死,让我代替他去死吧……”
杜越桥不忍心见这副狼狈的模样,她抬头看到绑在空中的马凡已经没有挣扎,当即抓住师尊手臂,急切道:“师尊,快收手吧,他好像死了!”
楚剑衣哪里听得进徒儿的劝说,凌厉的凤目行刑般怒视捆住的罪人,她眼睛长久不眨动,布满了血丝,侮辱的字眼一刻不停地绕着双耳叫嚣。
贱胚子,疯丫头,卖给乐坊。
你和你娘一样的贱命。
不过一个低贱的伶人。
……
突然,她眼眸一动,一道红光从身旁发出,直直射向空中那人,打断了她的施法,马凡从半空坠落。
楚剑衣转头看去,杜越桥满头大汗,指尖还残着微弱的红光,手臂晃晃悠悠,透支了般说:“师尊,修士杀了凡人,是要被罚的……”
她这才收回了灵力。
一时间,风止沙落,女孩们刮散的头发乖乖垂下,脸上重新恢复血色。
那纪夫人匆忙爬到马凡身边,不停地摇晃哭喊。
楚剑衣淡漠地看着杜越桥,面无表情,又踱步走至熙儿身前,问:“你阿娘,叫什么名字?”
“叫、叫……薄秋云。”熙儿被刚才的场景吓得不轻,抱着柱子颤颤巍巍道。
脸色稍动,楚剑衣蹲下来,和熙儿平视,冷冰冰道:“她和九曲乐坊是什么关系。”
“阿娘她,她小时候在那里干过活儿,唱戏、唱戏也是从那儿学的。”
说到唱戏,熙儿仿佛又听到阿娘的歌声,竟忘记了害怕,如痴如醉地唱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付予断井颓垣……”
“就是这样唱的!”杜越桥握住熙儿的小手,“小妹妹,我刚才听到的声音,跟你唱的一模一样。”
熙儿眼前一亮,焦急说:“那你看到我阿娘了吗?很容易看到的,她身上黑乎乎的,但是唱戏的时候就红彤彤、亮堂堂的……很好看啊,为什么她们都看不到?”
黑乎乎,红彤彤、亮堂堂?那不是——
“是火妾!”楚剑衣一惊,沉声说,“你在哪儿见的她?”
“就在这里,有时候在屋子里面,有时候在屋子外面。”
“你现在还能看见她吗?”
“不能了。”熙儿摇摇头,“好多好多天以前,我就没看到阿娘了。”
“你还在别的地方见过她吗?”
熙儿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
幼童心智不成熟,过去太久的事情已回忆不起来。
楚剑衣冷静下来,耐心地引导她:“比如在院子里,大门旁边,厢房里……”
每提到一处具体的地点,楚剑衣都无比细致地观察熙儿神情,犹豫,肯定,或是摇头。
末了,她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朝着躺如死猪的马凡和小声啜泣的纪夫人走去。
从熙儿嘴里套出零碎的话,楚剑衣将事情真相凑了个七七八八。
那薄秋云幼时在九曲乐坊做活儿,得到并不完善的香方,成人后嫁给马凡做妾,重新研究改善香方,最终的香方制成后,薄秋云却在大火中被烧死,怨念不散,化为火妾,留在马宅唱生前戏。
有时出现在这间房中,有时又在其它角落现身,按照熙儿所说,她最后几次是在此处显形,此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楚剑衣方才已探查过此地的环境,气氛平和,没有任何秽物踪迹——除非是有禁咒压制着薄秋云!
一切都说得通了,薄秋云死后化成厉鬼在宅中游荡,所以熙儿能在不同的地方看到她,而后马家请了高人压制,将她困在此地的某处。
起初薄秋云怨气极大,还能不时突破禁咒出现在这间房附近,随着时间推移,她的力量逐渐削减,最后已无法成型,因此楚剑衣探查时未能发现她。
只是,为何她忽又找上了杜越桥?莫非真应了谶命石预言的,所谓的缘分。
楚剑衣心里有了基本确定的猜测:璇玑盘的离火所指,极有可能是变成火妾的薄秋云。
“薄秋云,就在你踩的地底下吧。”她说。
闻声,纪夫人浑身颤栗,用手捂着耳朵,呜咽说:“我不知道,不要问我……秋云妹妹不是我害死的,别问我,别问我……”
见她这副戚戚切切的样子,楚剑衣只觉拳头砸在棉花上,托起一团灵气将纪夫人轻放到旁边。
接着她目光一凛,毫无犹豫地往马凡胸口拍入一道灵气。
“噗——”
马凡喷出一口老血,胸膛剧烈起伏,翻了翻眼皮,缓缓苏醒过来。
“多谢仙尊饶命。”他费力地爬起来跪在楚剑衣跟前,虚弱道,“香方,我这就拿给您。”
说完,马凡哆嗦着手从胸前的衣服夹层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图纸,献给楚剑衣。
可此举没有讨得楚剑衣欢心,反而更重的一击打得他老脸向内收缩,脑袋陷进地板,瞬间血流不止。
“你真以为,我是要这香方?”楚剑衣把他扔到墙边,继续问,“你把薄秋云的尸身,藏到哪去了?!”
马凡阖上双眼,不知道事情是怎么败露的,但在真会要了他命的煞神面前,商人脑袋再怎么转都没用。
他扶着墙壁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堆放沙州刃的甬道,往墙上摸索出机关,用力一摁。
“吱——咔”
甬道尽头的地板应声下陷挪移,露出可供人下行的阶梯。
果然藏在地下。
楚剑衣意念一动,又将马凡捆起来,吊到暗室底部,让这老东西先下去探险。
生意做久了都成老狐狸,马凡极通人性,下去后身残志坚地又蹦又跳,“柳仙尊,这里没有危险,你看我还活得好好的。”
杜越桥对这家伙的转变目瞪口呆,眼见着师尊自若地走下去,乖乖跟在身后。
熙儿擦擦眼泪,听出她们要找阿娘,急忙也小跑过去,纪夫人匆匆跟上。
灯火点燃,照映出暗室的布局。
暗室正中央,摆着一副黑漆棺椁,四面以丹砂作下咒文密密麻麻,棺盖上贴着一张宽而大的黄符。
楚剑衣眼底掠过一丝震惊。
在这棺椁周围,无数箱沙州刃以它为中心围成一个圈,像墙砖般堆砌着,站远了看,赫然呈现坟茔的模样!
璇玑盘异动又起,离火红晶闪烁更加频繁。
不等楚剑衣质问,马凡抢先说:
“柳仙尊,半年前工房烧制沙州刃时突发火灾,我家秋云意外葬身火海,放不下小女,执念不散,竟变作鬼怪在府上作妖,残害了众多下人。”
讲到此处,马凡竟然以袖掩面,呜呜恸哭起来,“府上请了道士僧人超度,她都不肯放下,在下、在下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请了高人镇压秋云,不然……不然府上会有更多人蒙害啊!”
“阿娘没有害人!”
声音从棺椁处传来,熙儿不知何时,趁着大人们没注意,竟攀上了沙州刃垒起的矮墙。
她半边身子已经挂在墙内侧,泪花盈盈地大喊:
“阿娘每次出来,只会给我唱戏,她根本不会害一个人!”
马凡张嘴欲骂,又忌惮楚剑衣在旁,出口的话软弱起来:“熙儿,那是你娘不愿害你,可府上那么多姐姐们都消失不见了,你不记得吗,她们可都陪你玩过的。”
熙儿被这话唬住了,神情明显愣了愣,猛地摇头,反驳道:“不对不对,井里那个姐姐跟我说过的,是你害死的阿娘,还把那些姐姐们都杀了!”
“孽女,你怎可胡说!”马凡暴喝。
“啪啦”
突然的怒吼把熙儿吓得一抖,小小的身子从墙上坠落,连带着装有沙州刃的箱子,一并掉落在地。
“熙儿!!”
继女有危险,为母则刚,纪夫人一改方才的柔弱,飞快地朝恐怖棺椁奔去。
她跑到墙塌处,来不及扒开倒在地上的木箱,突然呆住,一步一步惊恐地向后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付予断井颓垣……”
——又来了!
杜越桥瞪大眼睛,连忙看向师尊,这张沉稳的脸上浮现诧异之色,师尊也听到了。
楚剑衣眸光一冷。
顷刻间,暗室里摇晃的火光静止,火苗直直定住,瞬息之后,又恢复幽幽的跳动。
唱戏的声音消失了,却多出了什么——
一团薄淡的白光脱棺而出,慢慢显形,最终变作一道身材细瘦的鬼影。
冤魂飘忽不稳定,五官勉强成型,表情麻木而呆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