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烟间。
一只朱色巨鸟大展翅翼,平稳且疾地划过云层,鸟背上拘谨坐着位姑娘。与它平行,楚剑衣脚踩三十,负手而立,快意的爽风吹得她面上尽是逍遥之色。
如若没有身后紧随的鸟群,楚剑衣恐怕还能尽兴哼上一首《满庭芳》。
自桃源山出发,行出江南,一天的功夫,两人已快到关中,后面鸟群也从南方常见的燕隼,逐渐更换成了北地的候鸟。
像商量好异地轮岗似的,换了又换,一刻不停,总有鸟雀跟着。
起初楚剑衣护在重明尾后,动用灵力驱赶这些飞禽,然而赶走了这波,下一波紧接着又续上,来之不尽,过如流水。
每回她划出气刃不经意伤着只小鸟,重明还要怪叫乱晃,抗议她的举动。
鸟群没有恶意。
它们逆流北回,不知为着看重明老祖一眼,还是被杜越桥吸引而来,跟在后面同飞一阵,不等楚剑衣驱逐,便又南去。
依依不舍,好似特意赶来送她们一程路。
楚剑衣不再驱赶,有几只毛色鲜艳,模样可爱的鸟儿伴着,行程确少了几分孤单气。
她情愿同不能吐人言的禽鸟叙说心事,也不想到重明背上歇脚,和闷葫芦做的杜越桥待哪怕一刻。
三日前,海清托付她关于杜越桥的诸多事宜,醉意愁绪齐上心头,回屋见了杜越桥,海清满肚子的关怀难舍,不知如何诉说,竟化成冷冰冰一句:
“收拾好所有衣物,三日后随你师尊离开桃源山,期间,不许踏出院子半步。”
丢下伤人的话,便头也不回地远去,一个怜惜的眼神都不曾留下。
剩得小姑娘怔愣盯着她背影看了好久,久到海清变成小黑点然后不见,久到原本欢心被冷言刺得支离破碎,萧条比深秋枯树更甚。
没由来的让她卷铺盖走人,比冬日雪水还冷的眼神,看她像隔了血海深仇。
变化突如其来,三年如母如师般悉心照顾、倾囊相授,一瞬之间尽数化为泡沫,那张要她冬加衣、夏消暑的嘴,此时说出的话只有一个意思:
桃源山不要你了。
被伤透了的小姑娘看不出海清背影里的难舍,楚剑衣却清晰地看见,她走到一半,步伐减慢,想最后回望一眼,却极力克制忍了下来,落下更沉重的一步。
杜越桥失了魂般回头,她迫切地想要做点杂活压下那股难受,可是草药早就熬光了,地面日日清扫没有半点灰尘,还有她铺在地上的被褥——
刚才师尊朝它们皱眉,是不欢迎自己和她共处一室吗?
原来师尊也嫌弃她。
莫名其妙、匪夷所思、岂有此理!
她明明尽心尽力服侍楚剑衣,每天煎药倒水,怕她受不了强光把窗户糊上,把唯一的床让给她,自己打地铺……
可楚剑衣呢?
热情的招呼“师尊”,被她当没听见,连话都不想跟她多说。
食堂加了个鸡腿,她兜在怀里,风尘仆仆赶回似月峰,还摔了一跤,她想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送给楚剑衣,这个女人表面收下,却一口没吃,放到第二天馊了又叫她扔掉。
现在,还给宗主说三道四,问都不问她的意见,就要赶她走,连自己的被子都不能跟她放在同一间屋里!
自己到底哪里惹着她了?!
可她能怎么样?连灵力都凝聚不了,难道妄图反抗两个大高手吗?
杜越桥不吭声地把地上被褥卷起来,卷得很急,枕头掉在地上也不捡,脚步踏得咚咚响,赌气逃到西头的旧屋,不再踏出半步,自虐般加倍恪守海清的规矩。
但她会错楚剑衣的意思了。
楚剑衣只是看出她的窘境,想提醒她,没事做可以换个被套。地扫得再干净,被子上还是有些许污渍。
楚剑衣把她的枕头捡起来,放到西屋门口,轻轻敲门提醒,三天过去,那枕头原封不动地躺着,好像里面囚犯的抗议。
性子再犟,饭总是要吃的。
一日三餐由山下弟子送来,也摆在门口,楚剑衣坐在桂花树下看她们接头,有种家属探监送饭的感觉,自己则像守大门的狱卒。
昨夜秋高气爽,星辰明朗,她抽了张椅子出来看星空,一扭头,发现那孩子可怜巴巴倚墙坐在地上,望着星子不知在想什么,眼睛里泪光点点。
她盯着杜越桥看了好一会,思索要不要过去安慰安慰这姑娘。
未曾想杜越桥察觉到她的目光,竟一把擦掉眼泪,脸上还有点期许的表情瞬间阴郁下去,想站起来却腿坐麻了,只得撑着墙一瘸一拐回屋,还把门关得“啪啪”响。
长这么大,还没人敢给她这么甩脸色!
楚剑衣亦动了怒气,星子也不看了,索性回去睡觉,临到门口,竟生出想跟她比比谁砸门更响的念头,又转念一想,自己怎么同个孩子一般见识,便压下火气,轻声关门睡去。
能忍着火带她走,给她驱鸟,护她周全,不代表楚剑衣彻底收了脾气。
一路上杜越桥仍是阴着张脸,浑身散发苦瓜气息,见这人忙前忙后驱赶飞鸟,非但没有表达感谢的意思,甚至半分笑脸都不肯挤出来。
楚剑衣不爽,非常不爽。
她这样的大能,多少人天材地宝奉上求她护道,都得看她有无心情。如今给这丫头辛苦忙活,竟然还被甩脸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况且一路飞鸟不断,想必就是杜越桥这小妖怪惹来的,倒不如把她丢下去省心!
还是得忍着。
不光是海清相求,杜越桥悉心照顾她那么久,自己是她名义上的师尊,更重要的是,她确实没办法判断杜越桥有无沾染妖气,活生生一条人命,岂能随意处置?
丢她不得,高低得吓她一吓出出气。
如此想着,楚剑衣身心畅快,放过了手中的飞鸟,正欲使动气流让重明摇晃,灵力未发,重明却陡然抖动躯干,先一步把杜越桥甩到右翼边缘,几要掉下!
杜越桥方才见她与鸟玩得正酣,没空盯着自己,便摘下包袱,从里取出一小块肉干,遮掩着吃了起来。
肉干还是叶真听闻她们要走,特意送来给她路上吃的。
她在桃源山见的最后一个人,竟是向来只想骗走她镯子的叶夫人。
想到这,杜越桥眼泪又掉下来,滴答滴答全渗进重明绒羽间,凉得它一个激灵,抖身甩干羽毛,把杜越桥差点甩下去。
小鱼干、小肉干、果脯,全塞在包袱里掉了下去,她紧紧揪着重明的几片羽毛,勉强没有随它们而去。
重明被她揪得生疼,更大幅度地抖起来。
羽毛随着晃动逐渐被拔出来,支撑不住,要掉下去了!
“啊!”
又是这样的生死瞬间,杜越桥脑子里又不争气地浮现出,那个所谓的师尊从天而降,抱着她脱离险境的场面。
自己都跟她闹得这么崩了,楚剑衣怎么还可能救她,她肯定巴不得她掉下去摔死。
她又想错了。
那双很贪恋又很憎恨的手,在杜越桥腰间轻轻环了一瞬,没有像之前那样抱住她,而从后扯着她的衣领,像拎小鸡轻轻松松把她拎起来。
“敢拔重明一根毛,我就把你绑它腿上去。”语气冰冷,漠不关心。
她差一点点就摔死了,楚剑衣在乎的竟然是重明的几根羽毛!
那她又算什么?!
眼泪再度夺眶而出,被丢回重明背上,杜越桥再不在乎形象,掩着脸呜咽哭起来。
“怎么这么爱哭?”听到委屈的哭声,本想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楚剑衣无奈走到她面前,明知故问,“哭什么?”
她哭什么?
分明以前同关之桃她们在一起,怎样受同门欺负,都不会哭得这么多、这么惨。她杜越桥明明是个很沉稳、很坚强的姑娘,宗主再怎么骂她,她都不会哭的。
为什么一碰到这个女人,她的泪水就跟泄了洪似的,一刻也止不住。
“我没哭!”一把打开要揩自己眼泪的手,杜越桥换了个方向坐着哭,“你走开!我不要你!”
她的身体随哭泣一耸一耸,纤瘦的腰肢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楚剑衣眼前,也跟着抽动。
好委屈,好脆弱,在楚剑衣前不堪一击。
可她心里想的其实不是要楚剑衣开走,是她要她,她很需要她。
她想,你不要走,我都把背留给你了,抱抱我吧,求求你,求求你抱抱我,像从前那样。
那么轻柔,那么温暖,那么关心我。
没有被好好哄过的孩子,会在心里加倍虐待自己。
你只是让她不要离开一个大圈,她偏要在圈里给自己画个小圈,然后蹲进去,随你怎么跟她重复规矩,都不肯出来。她就是要你看着,你一旦罚她,她就更进一步地惩罚自己,让你看到她的惨状,让你看清自己多可憎。
你把她惹哭了,想以拥抱的方式向她道歉,她第一反应是推开你,你不要过来,你走开,就是要让你看看她独自哭的时候有多惨!都是你惹的祸!
可她本意不是这样的,她想,她推开你,她往后走一步,你就要往前面走十步,你要紧紧的抱着她,把她揉到肉里,揉到血里,揉到骨头里,要抱得这样狠,她才会接受你的道歉,然后很乖巧的,你说什么就做什么。
但身后只传来很轻的叹息。后背仍然是凉的,没人来抱住她。
“消停会儿吧,马上到地方了。”
那个高在云端、潇洒肆意、不解人情的楚剑衣,抛下这句很疲惫略有谴责的话,轻飘飘离她而去。
落地的时候,杜越桥脸上泪痕正好干掉。
楚剑衣给她使了个小法术,把眼睛的红肿全部消掉,也把她视线暂时遮住。
一柄三十在中间,楚剑衣走前头牵着,杜越桥拉着三十亦步亦趋。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