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傍晚,众人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欲回去休息,丁五味鬼使神差地叫住了楚天佑:“哎,楚老三,师傅我今天有点累了,你陪我出去走走放松一下!”
难得丁五味主动邀自己散步,楚天佑心里想着怕不是又打着什么分钱的算盘,索性最近太后的身体在稳健恢复,白珊珊的伤也好多了,故而也没什么令自己太过牵肠挂肚的,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角铜铃在暮色里轻轻摇晃,丁五味攥着半块桂花糕,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糕点酥脆的边缘。看楚天佑将药庐前晾晒的艾草帘细心抚平,动作轻柔得像在摆弄一件稀世珍宝。远处传来孩童追闹声,混着此起彼伏的犬吠,倒比近日经历的兵荒马乱多了几分烟火气。晚风裹着槐花的甜香掠过青石板路,他忽然想起那年在江州,知府大人见了楚天佑时佝偻如虾米的脊背——那时他们乔装成游方郎中,谁能想到那声“草民叩见”里藏着的玄机。丁五味喉结动了动,这些日子积攒的疑惑与恍然,此刻像煮沸的药汁般在胸腔里翻涌。
“徒弟,可还记得江南的冰酥酪?”丁五味故意晃了晃手中糕点,声音轻快得像是在说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脚步却拐向城东的老城墙。残阳将两人影子拉得老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像极了这些年在街头巷尾扮作君臣惩奸除恶的荒诞戏码。墙角野蔷薇开得正好,他瞥见楚天佑抬手虚护在他身后,挡住迎面扑来的飞絮,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喉间泛起酸涩。原来这么多年,对方总在细微处妥帖地护着自己,而他竟从未细想过这份自然背后的缘由。
斑驳的城墙砖缝里嵌着半轮夕阳,丁五味摩挲着城墙上前人刻下的“到此一游”,墨迹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他想起江南安家案里,楚天佑挥毫写下公文时的笔锋凌厉,那气势根本不像是个普通郎中;想起杭州知府见了“丁公公”慌忙下跪,却在瞥见楚天佑时脸色骤变的模样,那惊恐的眼神此刻想来仍让人发笑。那些刻意压低的官帽、颤抖的叩拜,还有自己总笑话楚天佑天生带“官威”的玩笑话,此刻都在记忆里翻涌成潮。原来真相早就在那些玩笑与荒诞里,露出了蛛丝马迹。
“早些年跟着你东奔西走,总觉得徒弟身上有股子说不出的气派。”他弯腰捡起块碎瓦,看着夕阳在城墙上投下细碎的金斑,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悠远,“如今想来,咱们扮国主戏贪官的把戏,倒像是把真事儿演了千百回。”话音未落,身后传来布料摩擦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楚天佑又在整理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那些年,他们总用这样的装束藏起最尊贵的身份。丁五味忽然有些庆幸,庆幸他们相识于微时,不是在森严的皇宫,而是在某个寻常的街头巷尾。
暮色渐浓,归鸟掠过城墙投下凌乱的影。楚天佑的叹息混着晚风拂过耳畔:“师父可知,这身粗布比龙袍穿得自在?”丁五味望着远处次第亮起的灯火,那些温暖的光晕里,仿佛还能看见他们并肩救治伤员的深夜,看见对方替他包扎伤口时专注的眼神,看见楚天佑蹲在泥地里,小心翼翼地给战后受伤的孩童喂药。原来真正的尊贵从不在朱袍金冠里,而在俯身背起流民时沾着泥浆的衣摆,在解下披风裹住孩童时的眉眼温柔。
“自在?”丁五味转过身,借着微弱的天光看着楚天佑清俊的面容,“依我看,你这小子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嘴上打趣,眼里却泛起水光,“不过......若是再选一次,师父还是愿意带你这徒弟,扮那江湖郎中,行骗天下劫富济贫。”
楚天佑的指尖猛地顿在衣襟褶皱处,暮色中那双向来沉稳的眸子泛起涟漪,像是被惊起波澜的深潭。他望着丁五味眼底跳动的细碎光斑,喉结滚动半晌才艰涩开口:“五味......你都知道了?”声音里带着某种近乎惶恐的试探,仿佛害怕这层朝夕相处的情谊,会在真相揭开的瞬间碎成齑粉。
丁五味将碎瓦用力抛向远处,瓦片撞击城墙的脆响惊飞几只栖息的麻雀。他背过身去,故意用夸张的语调咂舌:“瞧瞧,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徒弟,如今倒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可声音却渐渐低下去,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意,“这些年扮成丁公公跟着你东奔西跑,旁人都笑我贪财怕死、见着官差腿肚子就打颤......”
夜风卷着城墙上的蒿草掠过脚踝,丁五味忽然想起江州瘟疫横行时,自己发着高烧还死死攥着药箱不肯走;想起扬州盐枭动刀那日,他抄起板凳就挡在楚天佑身前的莽撞。那些被自己用插科打诨掩盖的时刻,此刻都化作滚烫的铁砂,灼得眼眶生疼。
“其实每次看你往险境里冲,”他突然转身,浑浊的眼睛直直撞进楚天佑震惊的目光里,“我比谁都怕。怕你被贪官暗害,怕你被歹人伤了性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执拗,“可我更怕,怕你一个人扛着那些担子,连个说胡话的伴儿都没有!”
楚天佑向前半步的动作凝滞在半空,看着眼前这个总爱咋咋呼呼的师父,脸上却带着比任何时候都认真的神情。记忆突然翻涌——深夜里丁五味披着单衣守在熬药的炉子旁,发现他醒来时慌忙把凉透的馒头往怀里藏;自己中毒昏迷时,朦胧间听见断断续续的抽气声,睁眼看见丁五味通红的眼眶和骂骂咧咧的“小兔崽子”。
“这身粗布衣裳穿得自在?”丁五味吸了吸鼻子,弯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压得有些变形的桂花糕,“自在个鬼!你以为师父真是贪图那几口吃食?”他把糕点硬塞进楚天佑手里,转身踢开脚边的石子,“只要你小子还认我这个师父,往后......往后就算真穿上龙袍,也得给我留张蹭饭的桌子!”
暮色彻底漫过城墙,楚天佑望着手中的糕点,忽然笑出声来。这笑声惊散了盘旋的暮鸦,惊碎了护城河上最后一抹残阳,却惊不散两人之间缠绕如藤的羁绊——比君臣更亲,比师徒更暖,是无数个风餐露宿的日夜,熬煮出的人间至味。
“丁五味接旨!”
楚天佑展开在已经怀中藏了很久的提前拟好的圣旨,字字掷地有声:“本王微服游历,幸得丁卿相伴。期间惩恶扬善,救民水火,其心赤诚,其行可彰。今特封丁五味为太医院院正,赐紫金医杖,许先斩后奏之权。望卿入朝为官,继续悬壶济世,以解万民疾苦。钦此!”
丁五味呆立当场,手中的碎瓦“啪嗒”落地。他看着眼前曾经跟自己嘻嘻哈哈的徒弟,此刻周身散发着帝王威仪,恍惚间竟与记忆中那些朝堂上的帝王画像重叠。
“师父,”楚天佑的声音柔和下来,“这圣旨,您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说着上前一步,将圣旨轻轻塞进丁五味手中,“往后宫中若有人生病耍赖不肯喝药,还得靠师父的'糖衣炮弹'。”
丁五味望着手中圣旨,指尖微微颤抖。半响,他长叹一声:“罢了罢了,看来这辈子是逃不出你小子的手掌心了。”他小心翼翼将圣旨收好,嘴里嘟囔着,“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穿那花里胡哨的太医服,还是粗布衣裳自在!”
楚天佑闻言大笑,伸手揽过丁五味的肩膀:“都依你!往后宫里的桂花糕管够,冰酥酪也随你吃。”两人并肩而立,身影渐渐融入夜色,只余城墙上空久久回荡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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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烟阁新添的琉璃瓦在晚霞中泛着碎金,赵鹤亭倚着朱漆廊柱,指尖反复摩挲着怀中的密信。信笺边角被火漆烫出狰狞的龙纹,墨迹未干的“屠龙会”三字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阁主倒是会躲。”他忽然轻笑出声,惊飞了檐角栖着的白鸽。回廊尽头的竹帘无风自动,寒烟执一柄湘妃竹扇转出来,月白长衫上绣着半开的墨莲,“府君大驾光临,可是嫌这唯烟阁的修缮不够气派?”
“气派得很,”赵鹤亭扬了扬手中密信,扇骨精准点在对方喉前三寸,“气派到连屠龙会的老巢都能探得一清二楚。我说寒烟,叶麟都伏诛了,你还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手段?”
寒烟睫毛微颤,竹扇旋开遮住眼底波澜:“赵公子这话,倒像是说我与逆党余孽还有牵连?”
“若不是你,谁会知道国主此刻孤身犯险?”赵鹤亭收了扇,冰凉的金属扇柄抵住寒烟心口,“我不过挂以‘府君’的闲职在京城招摇过市,世人皆知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废材。甚至连凉州的亡父旧部都不愿再听命于我,到底是谁有本事知道我私眷玄甲精兵不过三百?”
赵鹤亭顿了顿,死死盯着对面那双半阖的风目:“八百里加急的密报都未传回于王宫,而这封信却在戌时准时出现在我案头——别跟我装糊涂,韩棋的好儿子,你到底图什么?想给自己叛国的养父再续点香火?”
寒烟忽的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竹扇轻敲赵鹤亭手腕,却没真的推开那把抵在胸口的扇骨:“赵公子,你我都清楚,有些债是还不完的。”他侧身让开,广袖扫过廊下新栽的青竹,“我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给凉州那八万冤魂烧柱香罢了。”
赵鹤亭盯着寒烟眼底蛛网般的血丝,那抹青黑像极了凉州城破时漫天的硝烟。叶麟伏法那日的场景在他脑海中翻涌,寒烟立在阴影里,身姿单薄如风中残烛,却自始至终没看叶麟一眼。金属扇柄在掌心沁出刺骨的凉意,他知道这寒意不仅来自兵器,更来自心底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他恨韩棋,恨所有与叛国者相关的人,可眼前这个被韩棋养大的人,分明也曾是太尉府里追着他喊“鹤哥哥”的孩童。
他猛地收回手,将密信重重拍在石桌上,震得石缝里的青苔簌簌掉落:“这就是你的方式?寒烟,你当自己是救世主?”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其实他比谁都清楚,五岁时初来乍到韩家的寒烟,在认奸相叶洪作义父的韩棋的抚养下,他便与屠龙会帮主叶麟的“贤侄”这层令人作呕的身份再也脱不了干系。所幸在寒烟十五岁生辰那日与养父决裂逃离韩家,这些年在临安改头换面,暗中收集叶洪余党的罪证,那些藏在风流表象下的艰辛,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赎罪?
“我连恶鬼都不如。”寒烟弯腰拾起飘落的竹扇,扇面上“因果”二字被岁月磨得发白。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挤出来的,“韩棋灌我喝人血酒的时候,我以为那是父亲的教导;他笑着说起凉州大火时,我才知道自己不过是叛徒豢养的恶犬。”说着,他突然扯开领口,陈年鞭痕如扭曲的藤蔓般盘踞在锁骨下方,暗红的疤痕狰狞可怖。
赵鹤亭的呼吸一滞。风卷着新泥气息掠过回廊,他的喉结动了动,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怨恨突然变得模糊。他弯腰捡起被风吹落的密信,火漆龙纹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红,仿佛在提醒他局势的凶险:“屠龙会设了七重机关,你让国主只身涉险,就不怕他有去无回?”话虽严厉,语气却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陛下再险也有赵侯爷护身。但我给你留了后门。”寒烟指尖抚过廊柱上的暗纹,青石砖无声滑开,露出藏在墙内的羊皮卷,“这些我已亲手复刻寄予你,机关图、布防图……但唯有这个没来得及——”他顿了顿,从袖中掏出枚带血的玉佩,“叶麟贴身收藏的,韩棋叛国的密信。”
凉州作为楚国的边境,是多少异邦垂涎的必争之地。叶洪当年便是从凉州为突破口,勾结异邦从凉州一路杀到渝州,最后直捣京城。当年的韩棋作为凉州大将赵昶的副将,被奸相叶洪以重金收买,大战前于赵昶服用的茶中下了毒,使得赵昶浑身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了。眼看外敌来犯,那时还没有枪高的赵鹤亭便替父指挥作战,别看他年仅八岁,但他从小在父亲的渲染以及无数场风沙的历练下,已具备一定的作战经验。就这样硬生生地扛过三轮进攻,为凉州城部分百姓争取了逃亡的机会。但可惜最后,城,还是破了。最后那一霎那母亲拼尽全力将他推入地窖,嘴里还哼着凉州童谣……
赵鹤亭的瞳孔骤然收缩。玉佩边缘的齿痕,分明是当年他母亲拼死咬下的那一块。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母亲临终前的叮嘱、凉州城破时的惨叫、父亲被背叛时的绝望,都在这一刻与寒烟这些年的愧疚重叠。“你什么时候……”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叶麟伏法那晚。”寒烟将玉佩按进他掌心,温度灼人,“我看他拿出火药之际,还死死攥着这东西。”
后来二人没再说话,只是一直顺着青石板路向黑暗中前行。那夜他们心中所想,谁也不得而知。
晨光穿透树叶,在两人之间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赵鹤亭握紧玉佩,金属扇柄重重敲在寒烟肩头:“下次再这般瞒我,我就把你杀了,埋进凉州城墙。”转身时,他听见身后传来轻笑,那声音里竟带着一丝释然。
“赵公子,其实这封信,也是给你的。”
“给我的?”他猛地回头,却见寒烟已隐入竹林,唯有竹梢间飘落的纸条上,墨迹未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