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已过,夜渐深。星光满天,夜凉如水,一道身影静静从星光之下消逝,移步入屋。
屋外的冷风吹得赵羽肩膀不舒服,于是他便先行回房处理起了伤口。
褪去上衣,肌肉翻卷着筋皮,被揭开的衣物上还残留着碎骨碴子,血还在慢慢渗着,伤势不轻,受伤的位置也极其不利。
拿出了随身的药粉,这是上午叶倾颜给他的。赵羽灵巧而熟练地往肩膀上撒着药,再从短靴里抽出了匕首割断了衣摆,包扎着伤口。
用着那人的药,耳畔再次响起了那人的话:她的陌尘。
声音已经听不见了,可每个字都像是狠狠砸在他的鼓膜。
窥镜自视着肩头的伤口,目光缓缓上移,镜中的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变得陌生了起来。赵羽这人眉眼锋利,沉水般的墨眸里,有睚眦寒刃已经凛然开封。他本该很熟悉:做了近二十多年的鞠躬君子,一种不动声色的执念在他心底扎着根,藏进骨血深入肺腑,在每一次的梦魇里化为清浅的抚慰,而后生出更猛烈的欲念,来回反复,连骨缝都渗入名为忠君和爱国的毒和药。这样的神情,也许没有人会比他自己更能明白过来。但此刻他却露出一点小心翼翼的温柔,或是源于一丝惝恍迷离的不甘,亦或是一缕雾里看花的酸楚。
为什么?为了谁?
——他什么都懂,但他现在不愿明白了。
最后他掏出了那块软玉,注视了片刻,又像同她上街的那个下午一样,轻扯了下嘴角,便将其默默收于怀中。
——其实是不敢吧。
目光渐渐暗沉,欲阖目之际,晃眼间,一白色身影翩然踏入……
“小羽。”来人的声音忽有几分飘渺,仿佛从遥远的时空传来。是他的公子,手里还拿着一堆东西。
目光躲闪地转过头去,眼底闪过一丝拘促之色,赵羽急忙拿起了衣衫盖住了伤口,不料却比那迅疾伸出的玉手慢了一拍。
“我不敲门便闯进来,就是怕你这般隐瞒。现在被我瞧见了,还遮掩个什么劲儿?”
赵羽心头慌得厉害,欲再为自己辩解几句:“公子我……”
“别说了。手拿开,给我看看。”语气又轻又淡,却带着股子不容拒绝的坚定。
赵羽支支吾吾道:“还是别了,再吓到公子就不好了。”
楚天佑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肃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净说浑话!快让我看看你的伤,这是圣旨,不得违抗!”
赵羽别无他法,只得悻悻地别开手。楚天佑垂眸看去,那人精壮身躯上凌乱的异色让他下意识收回目光,忙稳定一下心神,眨眨眼睛,再次望去才发觉,那些异色皆是一道道大小不一、颜色不同的疤痕。触目惊心之景引楚天佑眉宇紧蹙:“怎么这么多伤?”
“小打小闹而已,公子不必担忧。”
赵羽云淡风轻的回答一字一顿地敲进楚天佑心里,一阵心疼席卷全身。楚天佑的眸色顷刻间被这夜色浸染:“小羽,你掩藏得真好。”
“习惯了…”
一句习惯了,笑容平和安宁,仿佛往日所经历的刀光剑影只是虚无。若不是亲眼所见那乱刃相加般的凌厉刀锋痕迹,便真要给他瞒上一辈子。
看着赵羽一副无关紧要的表情,楚天佑慢慢攥紧了手中的药瓶,直到掌心深处传来瓷片扎入肉中一阵尖锐的痛。
这就是一直忠心侍奉他多年的赵羽。
楚天佑突然发现,赵羽很少表露过自己的心思。也许在那些鲜衣怒马少年时和某些个特别的日子短暂地显露过,但在漫长的岁月中好似浮光掠影,风吹日晒后除了斑驳的过去,那点痕迹变得越来越轻。
金戈铁马的杀伐总是和忠伴君侧连在一起,所以他不说,他也不问。踽踽前行的忍辱负重楚天佑都知道,人心寥落他也看到了,甚至连举目无亲的孤寂他也早在年少时便尝过了。而赵羽正是亲身陪自己一路走来,从自己孩童的单纯懵懂,到丧父国破的绝望无助,再到深谙权谋心术时的稳重自信。
而当年那个在崖边视死如归代替他坠下去的团子,那个根骨出成的少年郎,那个初入乱世的世家子。转眼间已然到了能够独当一面了。
要是换作别人,或许只是惊叹于赵羽的成长迅速,惊叹于他的沉稳老练,惊叹于他的不卑不亢和为守河山破釜沉舟的勇气。
然而楚天佑算不得他人。他只是心疼赵羽。
心疼到底要怎样一个世道才能让一个人成长得那么快,心疼赵羽那与年龄不相符的冷静背后藏着多少不想让他为之担忧的重重压力。
所以在看到赵羽眉目间隐隐透出的痛苦和倦意时,楚天佑还是自心底不可抑制地翻上一股子酸涩来。
一手揽过赵羽那边未受伤的肩膀,低糜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说不出的愧疚:“抱歉小羽。跟着我,辛苦你了吧……”
“从未!”
短短两字,铿锵有力。楚天佑侧目望去,赵羽的脸上是一片坦然,未有痛,未有恨,未有怨,未有悔!
楚天佑有时候就想啊,赵羽实在是太懂事了。在别的同龄人还在吵着闹着为了些小玩意儿而烦恼时,赵羽已经能够很好地照顾他了。骑马挑刀过春秋,少年人的脊梁笔直,撑着那般宽阔的天地,只有在面对他的少主时候才会难得地露出温和的内里,还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少年心性,赵羽在望向自己的眼睛时依旧乘着天边的一盏月,明亮地,经久不息。
楚天佑倍感欣慰地勾起了嘴角。
再一看赵羽那仓促处理的伤口,楚天佑不禁觉得心疼。一把拆开了原先的布条,递给了他一条自己适才拿来的干净的软布:“拿着。我先帮你清洗一下伤口。”
赵羽的手哆嗦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沾了刚一同端进来的温水,将软布放在赵羽的伤口上。
“嘶…”在软布接触肌肤时,赵羽低低抽了口气。
楚天佑关切望了他一眼:“疼了吧…我知道会很疼。”接着便把动作放得更轻更柔,继续替赵羽擦拭伤口,“这是盐水,防止伤口发炎。小羽忍着点儿,一会儿便好了。”
额头已渗着一层细汗,赵羽却仍咬紧牙关道:“不疼。多谢公子关心。”
楚天佑处理完伤口,看着面前愣神的赵羽便实在有些忍不住,伸出的手略一犹豫,轻轻拍在他的头顶,在那人错愕的目光中收了手,低笑一声:”你啊,就是嘴硬。”
命运从来都悬在刀尖上,仰仗锋利所向披靡,无处不可去。然而握住刀柄的手要为他给的一颗赤子之心而温暖,那才能满怀欢喜地笔直前行,把一路上所有的坎坷险阻都抵消于与生俱来的底气。他们相视一笑,不负兄弟情谊。千言万语都罢休,唯有心意这样明白:
——他们是彼此所向披靡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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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笑间,二人但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赶着投胎一般地风驰电掣拾级而上,由远及近,像是奔着这边来的。
屋外灯火发着昏黄、黯淡的光芒,照着来人微带倦色的脸,唯有眼睛却比灯火更为明亮灼热。那人就在远处静静矗立,只有凉风拂起裙袂舞起长发,朦胧飘渺得似为幻影。
稍在门前顿了一下,随即便莲步生风地进去了。
天佑赵羽二人定睛瞧着一眼来人,一身白裙,明明素洁之色,她穿起来却比金裳玉衣更明灿,站在那里,就如月下仙女临凡。
赵羽迅速抄了件袍子穿上,整理衣装的同时,背对而立问道:“殿下…哦不,倾颜姑娘,你怎么来了?”
叶倾颜提起手中的食盒,轻飘飘一语:“我来吃饭。”
吓人一跳。他俩还以为她这般来势汹汹,是专程来讨债寻仇的。
不过这大半夜的,来小羽这儿吃哪门子饭呢?
楚天佑当即会意二人是有什么话要说,便识相地应声:“困意来袭真是挡都挡不住,我要先行去休息了,你们二人慢慢享用。”
说着折扇一甩,信步离去。
走时不忘回头叮嘱:“小羽,伤势未好,不可大动,不可吹风,不可碰水,这是王命!”
声音冷静自持,但语意却温而暖。
赵羽闻言那一刹那,眼眸一片灿亮,抬头看了一眼楚天佑,随即垂首:“微臣谨记。”
叶倾颜亦是微微颔首:“楚公子,请便。”
见自家公子离去了,赵羽这才抬眸,静静地看着叶倾颜。幽深的眸光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这样冷静的目光,冷漠得不带一丝情绪的目光,从未自他的眼中漾出这般望着她。
叶倾颜被他盯了半晌倒也没出声,最后还是赵羽忍不住先开了口:“姑娘大晚上来我这儿就是为了吃顿饭?”
叶倾颜却不答他,目光落在桌案上,然后淡淡一笑道:“来都来了,不请我坐下?”
赵羽愣愣地应了声,身子侧向一边,给她让了路。
“随便坐吧。”
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还有那一盆温水和染血的布条,看样子是刚处理完伤口。叶倾颜简单地将它们收拾到一旁,随即把食盒摆了上去。
揭开盒盖,一股按耐不住的浓郁香气一股脑儿的钻了出来,热气缭绕之下,周围顿时全被一层带着饭菜诱人香气的烟雾包裹住了。
叶倾颜一边从中拿出餐具,边抬头示意:“赵少侠,坐吧。”
赵羽将信将疑地坐下,眼中的颜色晦暗不明:“你当真是来吃饭的?”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准确来说,是喂你吃饭。”
她的言辞举动总有一种能令赵羽心绪乍变的魔力。话落,他一时惊讶得险些从座上栽下去。
俊眉微锁,扑朔迷人的寒哞里闪着讶异的光:“喂我吃饭做啥?我自己又不是没有手!”
叶倾颜没理会他,继续摆放着饭菜:“奔波折腾了半天,而你又受了重伤,必须吃点东西恢复一下元气才行。不过我才看你茶壶都提不起,又怎能自行用饭?”
“好意心领了,我自己可以,不劳烦殿…姑娘了”
百般不愿,千般挣扎,万般拒绝。
他总是这样,将别人的关怀拒之门外,在暗处默默舐犊自己的伤口。哪里是什么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不过逞强装安罢了。
这家伙,跟人示个弱会死吗……
叶倾颜拍案而起,不过却没发火,走向一旁拿过赵羽的刀递到他面前,冷言冷语道:“诺,你把它挥起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可以。”
“……”
赵羽迟疑片刻,便真要上手去接。叶倾颜一把缩回手,怒声斥责:“你这人有什么毛病,叫你干嘛就干嘛,不知道自己的伤势吗!”
只见赵羽一脸平静淡然,一双眼睛又亮又深,如冰般亮,如渊般深,无法从中窥视一丝一毫的心绪。
“我只是想告诉姑娘,我真的没事。”
叶倾颜听了一皱眉,一股怒火不由得从两肋一下子窜了上来,这世上怎么会有赵羽这种冥顽不灵的人!
她急躁地将刀于桌上一拍,以一种强硬的语气命令道:“赵羽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用它砍我一刀,就当还给你了,要么你乖乖让我喂你吃饭。”
因恼怒而涨得酡红的脸蛋儿让赵羽的神魂有一时的迷惑,不过她那难掩倦色的眉眼让赵羽转瞬便清醒了过来:自己奔波劳累大半天,她又何尝不是跟着自己一起呢?
一个想法突然从脑中横空生出。
赵羽拿起筷子,漫不经心地往碗上一落,发出清脆的声响,瞬间就很有气场地堵住了那人的嘴:“可以。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你确定你没有在跟我开玩笑么?我喂你吃饭你还好意思跟我提条件?”
赵羽眉峰一挑:“那还望姑娘早些回去安寝吧。”
回去安寝?都对不起她大半夜跑去酒楼用剑逼着厨子做出这一桌子的菜了!
叶倾颜强压怒火,那布满黑线的脸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我答应,你说吧。”
“你先吃,等你自己吃完再喂我吃也不迟。”
“我先吃?你还怕我下毒不成?”
“也不是。只是一般的东西,轻易入不了我的口”
叶倾颜的怒火已经升腾到了嗓子眼,好像一张口便会尽数喷薄而出。她又招谁惹谁了,不过是想为救命恩人做点事情而已,却没成想遇到这么个事儿茬子!
她竭力冷静下来思忖着利弊关系:现在既已表明了身份,我日后的一举一动便都代表着西凉的颜面,他可以摆架子,那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