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月余,黎安前去主峰探望尹玉衡。
他刚到静竹轩外,就见她正与几位同门言谈。她梳着双环髻,脖颈修长,神情沉静,身姿挺拔。手中捏着一支两尺长的青竹,随手比划着,似乎正在讨论剑术。她过于入神,并没有察觉黎安的到来。反而是面朝着黎安方向的一位师弟笑着提醒了她,她才转过头,瞥了他一眼,淡淡地笑了一下,“你来啦?”
昔日的顽皮与熟稔仿佛从未存在过。黎安一怔,突然觉得面前之人陌生得令人心悸——她的眼里少了熟悉的光,反倒多了一分他读不透的沉静。
他俩订亲的事早已是门中皆知,那几位师兄弟热情地招呼黎安,便知趣地走开,让他俩独处。
尹玉衡朝着他招招手,“你来啦。”
黎安咧嘴一笑,三步并两步走到她面前,仿佛这样的热情便能驱走方才的局促不安,“师姐!”
可靠得近了,那种陌生感反倒更真切了。她确实长高了,眼神里也没有往昔的张扬与少年气,多了几分深沉与自持。他忍不住玩笑道:“你是不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怎么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瞎说什么呢?” 她失笑,轻轻一敲他的肩,“你不是也窜个子了,我长得可没你快。”
气氛像是轻松了几分,可他忽然语塞,不知再说什么才好。昔日他们无话不谈,如今却像两个刚认识的人,拘谨着强找话题寒暄。
倒是尹玉衡,详详细细地问了剑庐的近况,最近师父师娘可好?师弟师妹们是否又淘气了?他最近又没有惹师父不高兴?练功有没有偷懒?
黎安有些不自在地摸头。往日里,师姐问他这些,他从未多想,开口便回答了。但今日,总觉得面前站着的是一位长辈,说着的是一些客套的寒暄。她与他之间,好像隔着一层东西,不比从前。
回到剑庐,他独自一人坐在后堂,闷闷不乐。
崔玲陪着徐佳儿经过,见他神色郁郁,忙轻声询问,“师兄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黎安闻声抬头,“没事。娘,你这是要去哪里?”
徐佳儿冷笑一声,“难为你还记得问候我一声。若不是玲儿惦记我,我怕这剑庐连个念我的人都没了。”
崔玲笑了起来,扶着徐佳儿坐下,“师母就爱说笑。您坐着,我给你们煮茶。”
徐佳儿虽然因为黎安跟尹玉衡定亲的事情心里不痛快,但是毕竟是亲儿,如何不关切。顺势坐在了黎安的对面,等着崔玲煮茶。
崔玲手里忙着添炭煮水,双目留意着火候,一边开口询问,“师兄,你今日不是去看大师姐了吗?我都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她了,很是挂念。她在主峰还好吗?”
黎安嗯了一声,“师姐挺好的。只是课业繁忙,没有功夫回来。”
徐佳儿冷笑一声,“和庐山这是吹哪门子妖风,这是要开个学堂给朝廷送状元吗?一个女儿家,不习女红,却跑去学那些八辈子用不上的东西。几个月了,连个面都不露,更不知道回来问个安。养了这么多年,也没养成一家人。”
崔玲轻笑,娇嗔道,“师兄,你看师母,明明就是记挂师姐,偏偏说成这般让人误解。”她一边烫洗茶具,一边细声劝解,“师母,师姐是真的忙。我听说,跟师姐一起去主峰的其他几位师兄都累得喘不过气来,回去抱着自己的师父哭天抢地的。说课业太多了。”
徐佳儿本就是十分敏感的人,听到这里,顿时起了疑心。“去主峰的,不止阿衡一个?还有其他人?”
“是啊!还有好几位师兄呢!听说,都是各峰最出色的弟子呢。可即便是这样,他们回去休息的时候也跟师兄弟们抱怨,说简直日日都要被扒一层皮,从入山之日算,都从未这么辛苦过。大师姐真不容易。师兄,亏是大师姐替你去了,不然,你肯定得哭着回来。”
黎安笑了起来,“胡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哭!我看师姐在那边挺好的,除了忙一些,如今个子也长高了,气派也跟以前不同了。嗯……”他想了想,“如今看上去,倒有些像沈周小师叔的气势。”
徐佳儿脸色微变。她又不是没见过沈周。沈周那通身气派,他要是愿意成为下一任山长,和庐山上下估计就没有不答应的。可以,沈周已经离山了,据说以后也不回来了。
但山长为何要将尹玉衡培养成第二个沈周。难不成,真的想让尹玉衡成为继任之人?
徐佳儿的面色陡然沉了下来。她猛地站了起来,“你们慢慢喝茶,我有事去找你师父。”说完,匆匆而去。
黎安一脸懵然,转头问崔玲,“我娘这是怎么了?”
崔玲低头煮茶,语气柔和,“师娘方才就说要去找师父,或许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事情,着急要跟师父说吧。我们在旁边,师娘和师父也不好说话。你再等一会儿,我这儿水马上就滚了。”
黎安哦了一声。盘腿坐着看崔玲煎茶。
其实师姐以前也煎过茶,可他们总嫌水烧得太慢,屁股下面总是跟有钉子似的,坐不了一会儿,就跑出去寻乐子了。哪有那个耐心,等着水开,等着茶香,再等着茶凉。后来,都是直接煮开了水,放一边凉着,渴了就猛灌一通。
不过,他看见静竹轩的小厅里如今也摆的是茶盏。
黎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无力地吐出,“你说,人为什么要长大呢?就当个孩子,不是挺好的吗?”
崔玲抬头,冲着他嫣然一笑,“都是没办法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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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佳儿离开了后堂,直接冲进了黎斐城的书房,一掌拍在黎斐城的书桌上,“我问你,阿衡去主峰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斐城莫名其妙,“什么怎么回事?”
徐佳儿气得胸膛剧烈地起伏,“我问你,如今被山长招到主峰的,是不是都是各峰最出色的弟子?”
“不错!”
“也是各峰最有可能下一任主事之人,对吗?”
黎斐城点了点头,“你这么说,也不能说错。”
“那你为何让阿衡顶了安儿的位置?”徐佳儿气得脑子嗡嗡作响。
“什么?”黎斐城瞠目结舌,“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徐佳儿伸手直指黎斐城的鼻尖,“此番主峰挑人,谁都看得出来,就是为了培养各峰下一任的峰主。安儿是你的亲儿,你居然让阿衡占了安儿的位子!黎斐城,你再没良心、再偏心,也不能如此欺负我们母子!”
黎斐城气得想笑,“徐佳儿,黎安是我的骨血,我亏待谁也不会亏待他。你说我让阿衡占了安儿的位子,哪个位子?要不然我现在就给他,你看他能不能挑起这个位子的责任!”
“你休要拿这些大道理诳我。安儿是你的儿子,下一任峰主之位理所当然应该是他的。你现在让阿衡去主峰受教,不就是想让阿衡压安儿一头吗?要不然,她一个女儿家,哪来的那么多东西可以学?而该学的东西,针线女红,侍奉姑婆,她一样都没学过。黎斐城,这么多年了,庄兰晞始终是你的心头第一位,阿衡不过是跟她有些像,你就如此殚心竭虑,生怕有人压了她一头。”
黎斐城觉得荒谬到了极点,他想解释这件事的起因,但徐佳儿未必能信,而且还牵扯到沈周等人,若让她知道内情,还不知道她会编排出什么来。
他闭了闭眼睛,全力压下自己的情绪。
“徐佳儿,当年我之所以娶你,并非我俩之间有男女情爱。后来为什么结成夫妻,你心里明白。自成亲之后,夫妻之间,该有的尊重和体面,我自认都给你了。我敢说一句,从未亏待过你。但是,这些年,你但凡心有不满,必将庄师姐搬出来刺我。徐佳儿,少年慕艾,我曾倾心于她,那时,我跟你半点干系都没有,凭什么在你这里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我跟师姐之间没有缘分,终究错过,已经十多年都没有她的音讯。这是我的伤,我忍着,我受着。但你凭什么日复一日、反复将它撕开,时时刻刻地提醒我。”
“就凭你娶了我,你的妻子是我。你心里没有我!”徐佳儿吼了出来。
“我如你所愿娶了你,让你成为我的发妻,与你相敬如宾,与你生儿育女。你的父母师长,我是不是恭敬有加,诚心相待。安儿我是不是精心教导,处处关爱?即便你时时刻刻将我当年的心事挂在嘴边,我有没有在人前伤过你颜面?可你呢?你对我,从来只有怨愤不满,对阿衡更是让人心寒。阿衡还在襁褓之中,便被抱入山门。你疑心她是庄师姐的女儿,甚至你自己也知道根本不可能是庄师姐的女儿。但是你就因为那点疑心,十多年了,对一个孩子冷言冷语,从未有过一个好脸色,没未给阿衡做过一件衣服,没未教过她女儿家的任何东西,她直到十岁,还是梳着门中弟子都梳的道髻,穿得的他人的旧袍,没有一件女儿家的新衣。”
黎斐城越说越生气,“她一个孩子,只比安儿大三岁,但凡安儿跌了碰了,你都觉得是阿衡的不是,对着她冷嘲热讽。门中但凡吃力不讨好的事,你都让阿衡去做。历练时,你好几次故意安排她落单。要不是安儿死活非要跟着她,好几次都差点出大事。她只是个孩子,却比任何人都知道察言观色、自处自保。我身为她的师父,难道不该心疼,难道不该护着她?上次赵横的事情,你明明在场,作为师母,把一个未及笄的孩子架在长老面前,一句维护都没有。你真以为你有脸,你真以为你这些年的心事别人都看不出来?”
徐佳儿被他说得心虚,“我可没害过她,我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我就是跟她没缘分,这一辈子成不了一家人。”
黎斐城声如寒霜,“我知道你跟她没缘分,所以我没有强求你喜欢阿衡。我其实跟你也没什么缘分,即便成了夫妻,终究意难平。我原本想着,夫妻之间,便是没有情义,也有恩义,只要互相扶持,终能将这一生走完。但是,我给的,你不想要;你要的,我给不了。既然如此,这个夫妻,也不是非得要勉强做下去。”
徐佳儿骇然,“你要做什么?”
黎斐城严肃地看着她,“我认为你本性不坏,只是过于看重情爱,容易偏执。但我已近不惑之年,没有心力跟你纠缠儿女情长。你年纪还轻,完全可以寻个合意的人再嫁,我会跟你和离。”
“你休想!”徐佳儿断然喝道,“别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你不过就是憎恶我、厌倦我,想要抛弃我。”
黎斐城叹息,觉得无话可说,“从今日起,我便搬来此处居住。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来告诉我便是。若是不想和离,该有的体面和原来一样。但你不要再生事端,要是你起了歪心,做了不该做的,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徐佳儿满面苍白,恨极而泣,掩面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