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洛洛浑身是伤,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暗红干涸的血迹和新鲜的血污混杂在一起,浸透了他破烂的衣物,也染红了我起他的手臂和前襟。
布料湿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腐败气息。可他竟然还活着,胸膛有极其微弱的起伏,像风中残烛。
怀里的贝奇突然毫无征兆地放声大哭,尖锐的哭声划破了林间的寂静,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剧烈地颤抖着,拼命想往我身后缩。
不管我怎么轻拍他的背,怎么柔声哄劝,都无法让他停下。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纯粹的、原始的恐惧感正从这个小小的生命体中源源不断地传递给我。
宝宝,你在怕什么?
是怕他身上的血腥味,还是……你感觉到了他濒临死亡的气息?
我抱着贝奇,循着直觉,或者说是被他强烈的恐惧所指引,最终在一个偏僻林子深处,找到了那个巨大撞击坑的边缘。
坑底躺着一个人影,正是库洛洛·鲁西鲁。
他蜷缩在坑底的泥泞和碎石中,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彻底融入了这片死寂。
他陷入了深度昏迷,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发紫。最骇人的是他胸口那个巨大的、狰狞的伤口,边缘组织外翻,深可见骨,却诡异地没有大量出血,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紫色,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冻结或者麻痹了神经,阻止了血液的流失,也暂时延缓了死亡的降临。
如果我没有来,如果贝奇没有哭得那么凄厉,他大概就会一直躺在这里,任凭风吹日晒,雨水冲刷,伤口感染,然后慢慢地、痛苦地死去,最终化为一堆枯骨,被泥土掩埋。
一开始,我确实没有抱任何找到他的希望,甚至潜意识里希望他就此消失。
可当他真的以这副凄惨的模样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发现自己做不到视若无睹。
仇恨依然在胸腔里燃烧,我在思考是不是应该掉头走掉。
我将贝奇暂时放在相对干净的草地上,他立刻停止了哭泣,睁着大大的、有些茫然的眼睛看着我。
然后,我跳下坑,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胸口的致命伤,抓住他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拖拽上来。
他比看起来要沉得多,完全是个失去意识的死物。
我把他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抱上贝奇,拖着库洛洛地往那临时栖身的破旧小屋挪动。
他的身体冰冷,血不断蹭到我的衣服上,留下深色的印记。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泥土混合的气味。
回到那间简陋的、仅能遮风挡雨的小屋,我先放下库洛洛,让他靠墙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然后立刻去给贝奇准备食物。
孩子似乎被刚才的景象吓坏了,一直很安静,喂他糊状的食物时也只是机械地张嘴吞咽。
喂完饭,我把他放在铺着旧毯子的小床上,轻轻拍着他,直到他闭上眼睛,呼吸变得平稳。
处理完孩子,我才回过头,看向角落里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
他能不能活下去,全看他自己的意志和运气了。我不会送他去看医生,更不会用念能力去治疗他。
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或者说,做了我愿意做的极限。
这就算仁至义尽了。
老天爷如果想让他活,他就活;如果想让他死,那也与我无关。
想起了贝奇。这孩子……似乎有点不一样。
他的反应总是慢半拍,眼神里缺少同龄婴儿该有的灵动和好奇。比如,我叫他贝奇或者宝贝,他会有反应,大概是听到了名字里熟悉的音节。
但如果我换个称呼,叫他“宝宝”,他就完全听不懂,只是可怜地看着我。
这种迟钝让我心里隐隐不安,不知道是因为天生如此,还是因为跟着旅团颠沛流离,没有得到好的照顾和引导。
抱着贝奇软乎乎的小身体,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孩子似乎只会叫我“哥哥”。
起初我并未深思,只当是某种幼儿的习惯,直到不久前,他看着角落里那个生死不知的男人,歪着头,用那种慢吞吞的、带着点茫然的调子问库洛洛:“爸爸……是什么?”
那一刻,我只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攥住,酸涩感直冲鼻腔。
他不仅不知道“爸爸”,恐怕连“妈妈”的意义也全然不晓。
这孩子,像一张被刻意留白了家庭栏的纸,那些养育他的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越想,胸口那股无名火烧得越旺。
我甚至发现,贝奇连最简单的数数都不会,伸出小手,掰着指头数一、二,数到三就会卡住,急得眼圈发红,泪珠子在里面打转。
他们在做什么!
把我的孩子养成这样,只管喂饱,什么都不教,这和圈养牲畜有什么两样!
那群混蛋!我恨不能现在就去撕碎他们!
“宝宝。”我收紧手臂,将脸深深埋进贝奇颈窝,嗅着他身上淡淡的奶香和阳光的味道,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愤怒而微微发颤:“叫我……叫爸爸。”
贝奇仰起小脸,黑亮的眼睛像两颗纯净的玻璃珠,困惑地望着我,小嘴微微张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不明白。
“爸爸爱你。”我用脸颊蹭着他柔软的头发,滚烫的液体终于忍不住,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滴在他细嫩的脖颈上。我用指腹轻轻抚摸他单薄的脊背,喉咙哽咽:“你会是最棒的,爸爸保证。”
怀抱着这份沉甸甸的、真实的温暖,我恍惚地想,这应该算是安定下来了吧?
不再是过去那些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不再是午夜惊醒时,分不清现实与噩梦的惶恐。
可脑海深处,却突兀地闪过另一张脸。一个黑发孩子,眼神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绝望和恨意,倔强地瞪着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我讨厌你!”
过后不久。
一个小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点犹豫。“爸爸。”
我猛地回头,看见贝奇小小的身影扒在通往里间的破旧门框边,正睁着那双黑亮的眼睛,幽幽地望向我这边,确切地说,是望向我身后角落里那个一动不动的存在。
心头一紧,我立刻大步走过去,弯腰将他抱起来,同时转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的视线。
“贝奇?”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爸爸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宝宝不可以到这边来。”
我抱着他快步离开那个角落,往我们睡觉的地方走:“这个人身上有病菌,会传染给宝宝的,知道吗?”
贝奇顺从地搂住我的脖子,小脑袋靠在我的肩窝,闷闷地说:“宝宝睡不着。”他的声音软软糯糯,带着刚睡醒的鼻音。
“睡不着?”我放缓脚步,语气也跟着软下来:“那爸爸陪你睡,好不好?”
“好。”他立刻应声,小胳膊收得更紧了些。
回到铺着旧毯子的小床边,我先给他温了一小杯牛奶。
他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神有些茫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喝完后,我让他躺下,盖好毯子,然后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没过多久,他的呼吸就变得均匀而绵长,小小的胸膛规律地起伏着。
这孩子,连睡前故事都不需要听了。
我记得他才几个月大的时候,哭起来惊天动地,仿佛要把这破屋顶都掀翻。
但只要不哭闹,他又格外乖巧,活泼又带着点小调皮,最喜欢抓我的头发,咯咯笑个不停。
现在……他只是安静地睡着了。
确认贝奇已经熟睡,我小心翼翼地收回手,替他掖好被角。然后站起身,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小油灯,轻手轻脚地掩上房门,再次走向那个角落。
这两天,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生气在一点点流逝,如同沙漏里的沙,无声无息,却又不可逆转。
靠近了,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似乎又浓了些。
我蹲下身,摒住呼吸,伸出手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搭在他的颈侧,试图感受那里的脉动。指尖下的皮肤冰凉,我凝神细听,过了好一会儿,才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跳动,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他大概……真的活不了多久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抱着睡得正沉的贝奇去了镇里,寒风卷着尘土,街道冷清。
第三天,我径直走进一家弥漫着木屑和油漆气味的棺材店。
店主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正拿着抹布擦拭一口未完工的木棺,见到我进来,停下手里的活计,用那双审视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以及我怀里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
我的声音在空荡的店里显得有些干涩,抱着贝奇的手臂收紧了些:“请帮我订一副棺材。”
“哦,先生,”店主放下抹布,搓了搓手,脸上堆起职业性的询问:“请问……过世的是您的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