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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嘉言还有公务在身,白天基本没时间碰面,他让陆徽音去商场逛一逛,买买衣服,看看电影,或是随便找个咖啡厅坐着晒晒太阳惬意地消磨时光。
陆徽音一边说着好,好,一边回到酒店往床上一趟。房间隔音效果很好,闭上眼随意想象自己在什么地方都可以。
社交是热闹的,唯有独处才能审视内心,享受独处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能力。这么多年在军舰上沉浮,那种与世隔绝的孤独才能磨砺出戍卫军成员独有的坚毅和忍耐。
何其幸,又何其苦。
他一觉睡到华灯初上,程嘉言打来电话。“你在哪里?我这边有个饭局,不是太正式的场合,要过来吗?”
陆徽音摸黑走进洗手间洗把脸,“不太正式的场合想必也还要应酬吧,难得休假,你就放过我吧。”
程嘉言在那边轻声笑了笑,“我会早点结束,你等我电话。”
陆徽音了一身鸡皮疙瘩,“别说的这么恶心,你忙你的,我又不是小姑娘需要人陪。”
挂了电话陆徽音决定去外滩走走,这不年不节的终于不再是人山人海。刚入秋的夜风裹挟着些许凉意拂过裸露在外的肌肤,月色朦胧灯光摇曳,一切都刚好,舒适地让人想席地而坐。
距离上个电话不过才将将是一个小时的时间,程嘉言又打来了。
“在哪儿?”
“外滩这边。”
“看样子心情不错。”程嘉言启动车子缓缓从酒店驶出,“我们离得挺近,你说具体点在什么位置,我这边提前结束了,我过去找你。”
陆徽音拿起桌上的预订卡片,念道:“Vue bar。”
“我知道那里,稍等我片刻。”
时钟指向九点二十八分,不早不晚,所以只寥寥几人零散坐着。每个人都好似在修行定心,不仅一字不语,连神情都淡漠地很。
果真是片刻,陆徽音连酒都没喝完一杯,程嘉言就出现了。
两人隔着不足20米的露台对视,彼此都在观察着对方这么多年在时光中摸爬滚打后的变化。是抗争着所以颇有落寞却斗志昂扬,还是稍有妥协所以眼角眉梢都染上通透的温柔。
程嘉言在短暂的停顿后大步走过来,陆徽音起身两人用力抱了抱。
程嘉言忍不住感慨道:“自选职大考后你我一别,该有近九年没再见过面了。”
陆徽音点头,招手让服务员上了一瓶酒,一边拧开一边道:“谁让我每次休假你都有事,要么出门考察,要么学习,总也凑不到一起。”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那次矛盾根源的散伙饭。
“还有,别说这么夸张,即便是没有经常联系,但你我近况一直互通有无。你说是不是?业州府公共关系处的程局长。”
程嘉言始终是那个斯斯文文的程嘉言,从处理特别关系学校毕业后直接回到业州府从政,仕途顺遂。
现在衬衫成了标配,收进窄瘦的黑色西裤里,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无框镜,笑的时候很儒雅,干干净净一派坦荡。
他这个人,始终是表里不一,极具有欺骗性。从政的确如鱼得水,不算辱没了才华。
陆徽音朝他举杯,程嘉言解开扣子将袖口卷起来,拿起面前的那杯酒,忽地带着几分玩味的试探,“还恨我吗?”
陆徽音微微眯眼,眸色深沉。
未待他回答,程嘉言将酒杯碰上去发出一声轻响,“哎,看我,上一场的酒也带过来了,微醺最难自控。来兄弟,干了这杯。”
两人连喝三杯才停下来,心里的那种感慨无法言喻。
岁月漫长孤寂,两人曾经一起走过蹒跚学步牙牙学语,一起玩耍,念书,打球,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八年能够供人挥霍?然而最终还是要分道扬镳去走自己的那条路,一个人,疼痛也好,麻木也好,苦与乐得自己嚼碎了咽下去。
更何况,程嘉言也自觉是有愧的。
程嘉言给自己满上,问道:“情况如何?脱单是否有望?”
“是个有主的。”陆徽音始终在微笑,“小孩子一个,不能摧残。你呢?”
“准备元旦订婚,不过求婚戒指还没买,正好明天我们一道去看看。”程嘉言仰头喝干了杯中酒,“这次能待多久?”
“一个月。”
“挺好,就是不知道等你再休假是否能赶上我的婚礼。”
“日期定在什么时候?”
“可能是明年五一,或是十一。再看吧。到时你可得帮我挡酒啊,别让我一个人醉。”
“肯定是你一个人醉,我们这种职业,就算一瓶工业酒精倒进肚子里,只要精神不崩溃,又怎么敢醉。”
“是,是。”程嘉言递根烟过去被陆徽音拒绝了,他独自点上,青烟袅袅。
两人各自沉默,半晌陆徽音问道:“还是那个姑娘?”
程嘉言险些笑喷,“别说的好像有几个姑娘似的,我行情可一贯没有你好。”
“这么多年了,也该给人家个名分了。”
“是啊,至少该给她个名分。”
两人又干了一杯,程嘉言始终欲言又止,几次三番后终于问到了那个禁忌一般的话题。“你准备什么时候从过去走出来开始新的人生?”
陆徽音耸肩,“我现在过得很好,做的工作也是自己喜欢的。忙的时候忙得脚不沾地,闲的时候坐在世界某个角落像这样喝杯酒,风景很好,风也舒适,没什么不好。”
“阿音,十年了,别傻了,等不来的。我们发动了那么多关系都找不到她,说明要么她远走他乡,要么就是有比我们更强权的人堵住了消息的渠道。无论哪一条都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从没想过要联系你。”
陆徽音摇头,她会来的,因为他手里有她重要的,需要保管的东西。可是他不能说,这是一个秘密,只有自己和她知道的,属于两个人的秘密。
每每绝望时,他都是这么安慰自己,度过一日又一日。
“我一直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好起来,重新喜欢上一个别的什么人,过那种有人对你撒娇,依赖,与你共同分享生命中所有美好的或是不好的一切。”
程嘉言点上一根烟,放慢语气,“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就是弄不明白,你怎么就像坏掉了一样,再高明的修理师傅都修不好了呢?”
陆徽音轻笑起来,“谁知道呢。”酒杯里的液体在微光下也熠熠生辉。“你知道的我这种职业常常需要心理治疗师来做辅导,我换过无数个,可是没用。她在我心里来回走动,一直都在,一直……都在。”
陆徽音的表情难以形容,像是在梦里呓语,说到最后语调变得格外轻,好似怕惊到什么就会落空一样。
程嘉言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见他毫无反应,便顺着他的目光扭头看过去。
究竟看到什么了能让一个职业军人失神?
露天酒吧灯光刻意调的昏暗,以至于连程嘉言也忍不住揉了揉眼。然而临近露台边坐着的女生甚至不用调亮灯光也能将轮廓看的分明。
黑色过肩的长发还有些湿漉漉的,随意地挂在耳后。时间似乎对她格外开恩,面容同当年相较似是没有变化,像极了无数个课间或午后她撑着脸望向窗外的剪影。
陆徽音只觉得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倒流进脑袋里,心跳得太雀跃以致按奈不住地发抖,耳朵里全是金属的嘶鸣声,外界所有的一些都化作幕布铺陈在她身后。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有人在他心上用力地开了一枪,一切都归零在这声巨响之后。
程嘉言也一样的震惊,直到香烟燃到头烫到了手指,痛感才将他拉回现实。
陆徽音却已经朝孟嫮宜走过去了,他身材高大,阴影立刻将孟嫮宜完全地笼罩住。孟嫮宜回过神略略抬眼看着眼前人,惊讶在黑色的瞳孔中一闪即逝。她扯了扯嘴角,她说好巧。
声音有些喑哑,是沉默太久没有发声造成的。
不是好巧,陆徽音简直要高声喊出来,你如何能够知道在我心里同你相遇的场景究竟有多少种,几乎每到一个地方,每一次劫后余生,我都在心里设想如何才能遇见你,是不是只要够虔诚下一秒就能够和你相逢?
在茫茫人海中我能够一眼认出你,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可以不顾一切飞奔过去拥抱你,我都可以,只要能够再次遇见你,哪怕你只是云淡风轻一句敷衍的好巧我也没关系,没关系,我终于找你。
两人对视好一会儿都没有开口,陆徽音握住桌角的手指因为太用力指骨都在泛白。饶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程嘉言依然是熟知陆徽音秉性的,他太激动,反而不知所措了。
程嘉言拿着两只酒杯走过来,儒雅而感慨万分的笑容挂在脸上,“好久不见孟嫮宜。时光真是厚爱于你,让我也恍惚以为自己仍旧18岁。”
孟嫮宜对他的恭维无动于衷,一句谢谢听不出情绪。
程嘉言这么多年的官场不是白混的,这种场面应付起来游刃有余。他招来服务员再上一瓶酒,然后再自然不过地坐了下来,扭头对还杵在原地的陆徽音道:“不信不行,有些缘分还真难以轻易斩断。此时此刻的上海有两千多万人口,而我们却能够遇见,这得感谢上天的安排。今日要尽情喝酒,忘情叙旧。”
孟嫮宜并不喝酒,她面前的是一杯热牛奶。程嘉言只得给自己和陆徽音的酒杯里再度倒满,陆徽音梦游般一仰头就喝干了。
气氛有些微妙,孟嫮宜和陆徽音都不说话,程嘉言只得暖场说一些有趣的见闻或是不知哪里听来的冷笑话,别人不笑自己也得捧场哈哈两声免得太过尴尬。
其实除了他,谁也没觉得尴尬。
陆徽音一句话都不说,是因为想说的实在太多,当孟嫮宜真的在他面前坐着的时候,他反而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就细细地,长久地注视着孟嫮宜,这张脸这个人曾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梦中脑海,直到最后模糊了容颜再没法描摹出细节。他那么苦恼,他甚至连一张照片也没有。他又非常痛恨,当时自尊太强不肯放低身段去肆无忌惮摸过她的脸。
孟嫮宜还是保持着先前的姿势,看着翻滚的黄浦江默然不语。无喜无悲,眼底是刻骨的冷漠。
程嘉言闭上嘴靠在椅背上看着两人,一个看人一个看江,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去关心身外物。
他又点燃一根烟,他想他始终没办法喜欢孟嫮宜这样的人,不附和也不去讨好更不愿意融入群体,心志坚定远超常人。她太明白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对待自己尚且这么凶狠又如何能够温柔待人?
许是陆徽音的目光太过灼热,孟嫮宜终于转过身面对他。
纤细的手指拿起酒瓶又给他满上,“我近来失眠的厉害,需要依赖药物才能睡着。医嘱是不能喝酒,所以只能以茶代酒了。”
陆徽音心惊,脑子里不好的念头百转千回,还是问不出口那句是什么让你噩梦缠身。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端起酒杯一仰头又喝干了。
孟嫮宜再给他满上。
陆徽音盯着她细长的手指看,没看到戒指。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可转念一想如果她已经找到合适的另一半了,又如何是好呢。
程嘉言似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替他说道:“日子过得可真快,转眼都要成家立业了。我元旦订婚,能不能邀请你去业州府聚一聚?”
“那恭喜,不过我可能没有时间。”
“你现在定居哪里?离业州府远不远?同学聚会的时候大家都经常说到你,很是想念。”
孟嫮宜似笑非笑地看着程嘉言,程嘉言脸皮够厚才没露出脸红来。
这话说的确实太假,当年她过来借读总共也没几个月,和班上的同学也没有深交,后来还出了那样的事情。他轻咳一声,补充道:“你还记得萧泯然吗?她一直在找你。”
萧泯然吗?那个总是安静坐在位置上十分害羞的女孩子?
程嘉言见她神色有所松动,继续道:“不如就等你有时间,叫上萧泯然就咱们几个小范围聚一聚。不过可不许带家属啊,阿音没有家属我是知道的,你也不许带哦。”
孟嫮宜正在喝牛奶,短短几秒而已,陆徽音的心跳如擂鼓,掌心竟沁出薄汗来,真是比第一次出任务还要紧张百倍。
“不必。”
“不会吧,另一半管这么严吗?”程嘉言问不到结果不死心,也怕再留下一个云里雾里的尾巴叫陆徽音生死不能。
孟嫮宜身上有个厚重的平和感,与之前的她判若两人。但没变的是那倨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