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程嘉言破天荒主动转过身来找孟嫮宜说话。
孟嫮宜正奋战在非常基础的联系册里无法自拔,程嘉言喊了她两声她都充耳不闻。
程嘉言同陆徽音不同,他家教甚严,父亲是本州府有名的医学系学府的名誉校长,业州州立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常年在一线拿手术刀,全玄土国神经科首席专家,亲自撰写过相关的医科教材,为人审慎严谨不苟言笑,端的是知行合一,止于至善。他如此要求自己,更这样要求自己的后辈。
常年的耳濡目染使得程嘉言自然而然地朝着父亲靠拢,内敛温和,做事情有条理,人很聪明,长得唇红齿白像画书里的书生。
他很有耐心地又喊了一边孟嫮宜的名字,孟嫮宜这才恍然听见他的声音,于是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略挑了挑眉,这是她防范的下意识动作,程嘉言同她说不过三句话,自是不了解。只能笑着道:“明天你有事吗?”
“上学。”干脆明了的两个字,程嘉言只得继续笑。
“那放学呢?”
“补课。”
陆徽音正做得笔直竖着耳朵听着呢,听到补课两个字顿时觉得她太用功了些。
程嘉言探头看了看她的习题本,字是瘦金体,笔锋凌冽。解题思路简洁明了,布局好看,批改到这样的作业本老师都要笑的。
“你学得真快,智商拔群。”程嘉言这话说的倒是真心。
“谢谢。”
孟嫮宜翻了一页,捡起笔又准备继续写。
程嘉言从没觉得事情这样难办过,他只好单刀直入,“明天在学校第二食堂办班级的生日会,你来吗?”
孟嫮宜细长的手指头捏着笔,一脸的淡漠。
“不。”
她认真看着程嘉言解释了一句。“我约了补习。”
话音刚落,她的课桌不出所料地又被人撞了一下。孟嫮宜嫌烦,往后拽了拽课桌,将滑下来的头发挂在耳后,继续奋战习题。
程嘉言见她一副醉心学习不想被打扰的模样,只得转回去。
一旁的陆徽音在翻一本课外书,来来回回地翻,一遍一遍地翻。终于哧啦一声,里面的内页被撕烂了三张。
陆徽音烦躁地将它们窝成一团,随着一道曲线,纸图落进了后门的垃圾桶内。
陆徽音人生开盘不过18年,皮相生得好极了,连幼儿抚育期时都有大把女童争着吵着要和他扮家家酒,长大了只是买瓶水的间隙都有别的学校的女生过来递情书。
可以说,他的生活里最不缺的就是爱慕,也最不屑这些爱慕。
可没想到选职期最后半年,命运与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被回旋镖正中眉心。
他的挫折居然是最不屑的,视为幼稚的慕艾。
可他究竟慕什么呢?她并非仗着美貌行凶,她只是单纯平等地对每个人都不屑一顾,不给任何人面子而已。
不在乎所谓面子里子,更连装一下表面的平和都懒得装,更不在乎任何人的感受,甚至连敷衍也不愿意。
也是,不想讨好任何人,何必委屈自己呢?
她只纯粹想做自己,哪怕被敌视,被批判没有素质。
但那又如何呢?她不在乎啊。
回到家的陆徽音恹恹躺在床上,心想,可能孟嫮宜是真的对自己没兴趣吧,那就,那就算了吧。
生日当天可谓人满为患,原本只是班级内部的事情,结果不知是谁走路了风声,低年级甚至外校的女生们都蜂拥而至。
学校的第二食堂原本是教师食堂,仅能容纳下百十来个人。再加上布置了场地,顿时有了一种逛庙会的感觉。
以陆母为主的家长们见来人超出了预期,忙打电话给司机叫他再去多买几个蛋糕来。
刘顺峥站在凳子上吆喝着别急别急,大家都别急,找个地方坐好,围成一个圈。
这里哪里是要开生日会,活脱脱一个战场。可陆徽音却兴致缺缺,拿了外套出来躲在转角处的楼梯间里。
方朗朗和校篮球队的几个男生在里面抽烟,见陆徽音过来了笑嘻嘻道:“怎么,宴会开始了?”
陆徽音见他们手里炊烟袅袅,皱眉道:“没,早着呢,吵得我头疼。”
“要不要来一根?”
陆徽音手指微动忍了又忍,烦躁的心情配上一根烟,也不是不可。就在这时程嘉言过来了,打过招呼对着他道:“走了,其他几个寿星都到位了,就差你了,刘老师到处找你呢。”
他怎会没看到递过来的那根烟,又怎么会没看到陆徽音已经犹豫的神色,只是他虽同他们一个年纪,但为人处世老练得多。
陆徽音到底是拒绝了他们递来的邀请,抄着口袋与程嘉言一道走出去。
几人踩灭了烟头跟上去,像是要去抢亲一般的阵仗。
校队的人都是百里挑一,个子至少180公分,径直走来5、6个花样的帅哥,大家发出哇的声音,气氛推上新高。
一群年轻的男孩女孩们玩闹起来,干脆饭也不吃了,一群人来到门前的广场上放歌跳舞,自发配对,跳一曲再换新人。
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孔在夜色下熠熠生辉,闹着闹着时间就匆匆逝去了。
陆徽音像个局外人,始终坐在台阶上看着这一切。他看着手腕上的表,指针终于一点一点地指向了12。原本不知在期待什么,只是觉得心口漏风。
待一群人相互递出礼物时他恍然大悟,原来提不起兴趣是因为没有钟声,也没有她。
她说不来就不来,呵,陆徽音轻笑。真是理智又淡漠的人,情绪平和至此,他也觉得出自己的不配来。
可是,那天叫她走,她走了。后来为什么又回来呢?裤子是他穿的码,牌子也是。情侣款的运动服她肯穿,却又不肯让他付款。
他愤愤地将手里的叶子扔在地上,程嘉言走过来坐到他身边。
夜色已晚,冬夜漫长而荒凉。
两人肩并肩看着一轮清月挂在头顶,程嘉言忍不住道:“你这样难受给谁看呢?要是有什么想法,不如就说出来。行就行,不行就算了,至少争取过,也不会有遗憾。”
陆徽音不说话,他看着一群人在狂欢,可是只有自己觉得那么孤单。
“不想表白?”程嘉言继续道:“其实我倒是觉得,失望一次也未尝不可。”
“可笑,表白?和谁表白?她算什么。”
程嘉言有的时候洞察世事的精明远超他的年龄,很多事情他都能看透,理智一直在线,目的明确,全身心朝着未来奔赴。所以他对身边这个挚友忽然而来的感情问题觉得诧异,却不觉得棘手。
他想,大约是陆徽音的人生太顺利了,老天给他设置了点小小的障碍。他被捧得太久了,也太高了,会看不清自己的能力。
这个孟嫮宜出现的正是时候,否则再这样下去就真的是会被捧杀的。
而且显然孟嫮宜对陆徽音并没有流露出那方面的意思,他一双火眼晶晶自诩不会看错。
“你怎么突然会这样劝我?”陆徽音不傻,他知道以旁人的角度来看这件事,他会有多蠢。
程嘉言想了想,“快要选职了,一辈子的大事,要玩还是要收心,都要快。别忘了你的目标,你不会甘心只待在这个小州府里做你的二世祖吧。”
“那当然。”陆徽音想到以后立刻来了勇气,“走,找她去。”
程嘉言笑一笑,舍命陪君子。
那大概是陆徽音在业州府第一次见到慕仲生,对他的长相感到极为震撼。是什么样的性格才能养成那种明明阴柔美着却又狠戾的气质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但那都是后话。
当天晚上陆徽音和程嘉言出发的时候已经12点,出租车也打不着,两人乘着夜风奔跑,跑足了五公里。
程嘉言率先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息。陆徽音又缓缓跑了100米才停下,他扭头看着一间24小时的咖啡店,临窗坐着一个他最近常常在梦里见到的身影——孟嫮宜。
他的喜悦涌上心头,他从不曾相信过缘分一词,但这一刻却信了宿命,但这份极致的喜悦却没来得及蔓延就戛然而止。
因为此时的孟嫮宜垂头坐在一张桌子前,圆领的毛衣露出一截细长的脖子,略略弯着像一只天鹅颈的弧度,只是那姿态太悲伤,不用看到她的表情,只是肢体就表达出了一种难以言表的难过。
对面站着一个人,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双眼睛生的很美,眼角微挑,有点邪气。黑色的西装穿在身上严丝合缝,气势太盛。
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孟嫮宜突然抬起头来,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只是今日的她显得和平常很不一样。她什么话都没说,伸手拿起面前的一只喝咖啡的杯子用力掷到男人的脚边,砰地一声摔个粉碎。
然后是骨碟,纤长无骨似的手轻轻拿起来,用力掷在同一个位置。
声音惊动了店长,急匆匆跑过来看着这一幕,搓手无措地站着。想来这事不是第一次,也决计不是最后一次。
摔完了最后一把铁勺,孟嫮宜站起来,拿过椅子上的外套穿好。身上原先的那股怒意已经消散无踪迹。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咖啡店,正面对上陆徽音和程嘉言。
男人看了他俩一眼,转身去取车,孟嫮宜笔直地站在路边等着,没有表情,也没有生气。
陆徽音同她分站在路的两边,中间似乎隔着万水千山。
孟嫮宜看着他,脸上是不易觉察到的疑惑,她没跟上去,就站在原地和他对视。她在等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冷风呼呼地回旋而过,陆徽音也在等着自己开口,可又不知从何说起,直到两人都觉得越来越冷,一辆没有挂牌的黑色轿车停在孟嫮宜面前,孟嫮宜打开车门钻进去,她嘴唇轻启,车子猛地加速,一转弯不见了。
陆徽音机械地随着车子跑了两步,他不太确定孟嫮宜最后对他说的话是什么,于是转过头去问程嘉言,程嘉言眯着眼睛车子离开的方向,半天才回道:“她说别靠近我。”
所有的火焰,瞬间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