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不必再说了。”常穗望着吴佑荣,忽然叹息。她金瞳中闪烁的光芒,似乎既有震慑力与说服力,总能让人不由自主听她的话。她又道:“吴家是被谁所害,这件事,交给你去查,如何?”
吴佑荣惊讶道:“可是…我没办法。”
“我自会帮你。”她转身要走,刚欲推门,便见家丁平安呆呆立在门口,手中还攥着一张信纸。
“夫人,有信。”平安递上那张信纸,神色略有些纠结,“方才害怕进去会给夫人带来不便,就一直站着没敢进去。”
“无妨,下次直接进来。”她展开信纸,露出个不明含义的笑,又转身看着室内三个面面相觑的人,笑道:“娘,一会儿厢房收拾好了有人带你们过去,你和佑荣好好休息。”
祁荻十分识趣,忙跳起来两步跟了上去,路过吴佑荣身旁,却仍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大门缓缓落上,二人拐入花园漫步小径中,少年负手,故作深沉道:“让我猜猜,信上说的是不是祁沛的事?”
“你如何知道?”
“自然知道。”祁荻眯起眼狡黠一笑,“离开崖城时师父便说祁沛回去必然会与太子产生争执,怎么写日子过去了,想来这争执该发酵的差不多了。”
行至书房,常穗先跨步进了门,在一张茶桌旁坐下。这间书房不比帐房位置大,又是在花园之畔,原本是只做休闲品茶而用。但谢奚梧某日见了季晏如写得一手蚯蚓般狰狞的字,怒将他不知何时收在《端文正字集》中季雪臣少年时写的一篇拍在桌上,逼着常穗在家中找个地方供季晏如练字。
但这孩子倒不知道随了谁,做事总是三分钟热度,想着法的偷懒。长此以往…书房已然失去了原本的功能,成了杂物间。祁嬿第一次来时,穿过花园见了这间书房,喜欢的紧,便提议让常穗绛此屋改为神龛,能让神也一观人间四时。
但想来想去,敌不过她太忙。还是那日太子派人放火烧了帐房后才猛然想起这间屋子,连夜将抢救出的账本全部挪了进来。说是书房,倒更像个杂物间,堆砌的账目和一些杂书挡在窗前,这间屋子便没了光源,漆黑一团。
祁荻也跟着坐在茶桌另一侧。常穗则点燃烛火,将那封密信在桌上展开:“看吧,信上说的——太子因盐井坍塌一事被问责,连带着皇后也被斥责。”
祁荻挑眉:“父皇怎么说的?”
“皇后德不配位,多年来怠忽职守,致使后宫混乱不堪,嫔妃争斗不休,皇嗣凋零衰微。九皇子夭折一事至今仍未查清,她作为六宫之主却敷衍塞责,毫无作为。且一味偏袒太子,纵容其与国舅结党营私,横征暴敛,致使民间怨声载道。坊间甚至流传‘东宫贪如虎,国舅富敌国’,令皇室颜面尽失。”常穗好像背书一般,一口气说出一大串。
“好难得,竟还提到我了?”祁荻眼神光忽然闪了一下,将语调拉的很长,听起来讥讽意味满满,“居然还想得起我这个儿子。”
“自己看。”常穗看出他心中疑惑,主动解释,“我只是怕你…”
“徒儿不敢猜忌师父,有些字,我当真不认得。”祁荻自嘲一笑。
“该让谢奚梧先生每日多盯着你学一段时间了。”她轻笑,“还是为师亲自教你?”
“自然要师父教。”虽说也是出于私心,听见谢奚梧这个名字,祁荻只觉得浑身压抑。每日背背书听听课就够了,还要被盯着习字,那可真是苦中之苦。他思索片刻,左手托住右手肘,又用右手轻抚下颌,轻轻蹙眉道:“可我们的目标不是让太子和祁沛内斗吗?从盐井坍塌到父皇对皇后的斥责,没有一件能跟祁沛扯上关系的。”
常穗唇角微勾:“祁沛在崖城经历那么多,他又是个藏不住事的人,一朝封王,便觉得自己举世无双了。自回宫便换了个面孔,对祁璿一点好脸色也不给,祁璿本就有意打压祁沛,又被驳了面子,更不可能手下留情。如今太子母子受挫,你以为他会放过这个机会?”
“但盐井之事是太子负责,如何能牵扯到祁沛身上?”祁荻左思右想,还是不明白,“就算是他们受挫想找个替罪羊…推给祁沛?这也不大合理。”
“盐井一事已了。此事我本就有所预料,最多让王家一蹶不振,断太子一笔,其余的效用,大抵是起不到的。”常穗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火舌一点点吞噬字迹,“因此太子母子要做的也并非嫁祸,而是转移火力。皇上嘴上骂得是凶,倒也不会真罚,毕竟也有损他的名誉。可皇后尊贵惯了,岂能忍受半点委屈?”
祁荻眸光一闪:“师父是想再用一事激化矛盾?”
“不错。”常穗抬眸,“我且问你,你父皇最喜欢什么?”
“丹药。”祁荻不假思索,冷笑一声,“长生的,明智的,百毒不侵的,还有…”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似乎极是难以出口,竟垂下眸子略显几分羞怯。
当然,丹药吗…壮阳求子之类的必不可少了。
“其次?”常穗心知肚明,却摇了摇头,否定这个答案。
“其次……”少年顿了顿,“女人?宠妃?”灵光一现,顿时恍然大悟,“师父要从后宫入手?”
常穗轻轻颔首。
祁荻忽然笑了:“难怪师父对宫中大小事了如指掌,什么消息都来得这样快,这样详细。”他倾身向前,眼底带着探究,“原来…宫里也有你的人?”
“不能说是我的人。”常穗淡淡道,“是咱们的人。更确切地说,是你的人。”
“我的?”祁荻一怔,随即还是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眼神中的探究更深几分,像要窥探那人的内心,“师父如此无私?愿将全部势力尽数予我?”
“自你跪我的那一刻起,本就该如此。”她答的很快,金瞳中是毫无掩饰的野心,但毕竟毫无掩饰,倒更显澄澈纯净。
烛光映着她清冷的侧脸,祁荻鬼使神差伸手,轻轻扣住她的手腕:“既然师父的东西就是我的,那我若要师父本人呢?”
常穗并没抽出手,也没再说些让他改掉拉拉扯扯的毛病之类的话,只是轻轻蹙眉:“那还是不必了。”
“师父次次这样,我也是会伤心的。”他故作委屈,“有朝一日,说不定真会移情别恋呢?”
“求之不得。”
她手上力道忽而加重,将她拉近几分:“别啊,我只是玩笑。”他嗓音低哑,眼底却认真,“我这辈子,下辈子,不…永生永世,都只认你一个。如此真诚,师父不考虑一下?”他轻笑,微微斜了脑袋,从这个角度看,最能品得出他的美貌。分明生得一副欺霜赛雪的昳丽容貌,偏又带着三分野性难驯的锐气,一笑间既有倾城色,又有断人肠的锋芒。
常穗别开脸,叹息一声:“真诚?我可未见你拿出半分诚意。”
“也是。”想了想,说得对啊。吃她的喝她的,用的关系和情报哪一个不是他的?他祁荻现在有什么?又谈什么真诚?他松开手,后退半步,忽而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那待我坐上龙椅那日,我便以江山为聘、国库做礼、帝师为名,迎你入宫。还请师父屈尊降贵,从了我吧。”
常穗静默片刻,转身走向窗边,夜风拂起她的衣袖:“等你真能做到…再说也不迟。”
似乎有些意想不到,但忽然没被拒绝,甚至算得上得到肯定,他欣喜若狂,又兀自羞了起来,半晌都没敢再说句什么话。
于是,静默片刻。
“吴家的事,你怎么想?”常穗忽然用指尖轻点桌案,抬眸看向祁荻。
这一茬他倒忘了,不过吴佑荣闹了这么一通,他还真想知道常穗怎么想,以及,自己该给常穗一个交代。他忽然伸手解下挂在颈间那块玉,轻轻放在常穗手心:“师父不先问我罪?”
玉面触手生凉,常穗垂眸看着那枚历经风霜的陈旧玉石,竟笑了:“我傻吗?有何可问?那年你不过十二岁。”
“十二岁如何?”祁荻声音发紧,“世上不乏年少却残暴嗜血之人。况且,我若与那人有干系呢?”
常穗觉得好笑,忽然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尖:“你绝非此类。”她语气笃定,“你身边之人更不会。此事必然与你无关,你做不到,更没理由去做。”
祁荻长舒一口气。用脚想想都知道,他当然与吴家被抄和吴世铮之死毫无干系,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件事。他这般问,不过是想求一份心安,想确认自己在常穗心中的分量。
那时,他还忙着在冷宫找吃的维持生命呢。
冷宫的岁月浮现在眼前。被娴贵妃母子欺辱,被人当成牲畜一般对待…唯一一次反抗,换来的是送饭小宫女的惨死。自那以后,他才明白,伤自己不算什么,因为自己而使身旁无辜之人遭受无妄之灾,那才叫痛苦。
“其实...”他摩挲着玉佩,声音低沉,“我隐隐知道,这并非母妃遗物。”
常穗静静听着。
“那场大火后,芜沉宫只剩灰烬。”他苦笑,“我翻遍废墟,只找到这枚玉佩。明知不可能是母妃的——一个被废的妃子,父皇恨之入骨,处处打压。连温饱都成问题,哪来的玉佩?虽说这是别人司空见惯,就连丢了都懒得找的破玩意。”他指尖发颤,“可我还是...觉得它格外贵重,还自欺欺人地把它当作唯一的念想。”
常穗心头一软,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你当时才七岁,还太小。”
“皇宫可不管年纪。”祁荻眼中泛起冷意,“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外人挤破头想把女儿送进来?以为是什么好地方?”他冷笑,“金枝玉叶的娘娘有几个?更多的是像我母妃这样...皇城里的老鼠,又能活得比市井乡野的老鼠好吗?恐怕只会更惨。”
“这便是君主无能。”常穗轻叹。
“是啊...”祁荻闭了闭眼,想到从前的日子,他便更渴求一份温暖。他悄悄将头凑近常穗的手,贪婪地感受这份安心,“在崖城时,我还以为终于见识了太子酿成的大祸。现在想来,我早就是受害者之一。若早知道...当年他们害母妃时,我就该冲上去,哪怕拼了命也要扇这群狗东西每人一耳光...”
常穗忽然将他揽入怀中。祁荻浑身一僵,随即放松下来,额头抵在她肩头,泪水已不由自主夺眶而出。他尽力压制,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我说过,你的事情,我都知道。”常穗轻拍他的背,语气格外柔软温柔,“过去的事不必再想了,你劝我时不是说的很好吗?”
他闷声道:“有师父在,我马上就能做到了…作恶多端之人,死又何妨?昏庸无能之君,覆又何妨?”
常穗抚过他柔软的发丝,没再说话。
祁荻脑中不停的在想,只忽然觉得一阵头痛,他瞳孔收缩:“玉佩...与吴家覆灭有关,又出自皇宫...是皇后?”
常穗微微颔首。
“那我母妃...”祁荻从常穗怀抱中挣脱出来,忽然僵直着身子,声音发颤,“不是娴贵妃,是皇后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