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一转眼很快过去,李总管被押至刑部后,定以谋害王府下属以及图谋弑杀王室宗亲罪名,等候发落问斩。
我曾想查清他所留下的证据与线索,然而太子病逝天下人皆知,病情又涉及宫闱秘事,而李总管如今已是死囚一名,我若是试图探查,只怕落得比李总管更糟的下场。
我只能继续日日训练、轮值,像是什麽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现在的我,已经可以顺利拔刀,甚至能够稍微防身了。
日子彷彿回归平静,直到那道命令来得又快又重。
三日内启程,随誉王上京。赴长安,祭奠已逝太子,并参与秋猎。
王府侍卫全员集合,我与小安、行舟被列入外出随行名单。我站在训练场边,听着名单一个个被唸过,耳边风声正烈。
去年,太子病逝于宫中,据说病得急、走得快。
但如今,我却要亲自护着那个或许让他病死的人,踏上前往太子墓前的路。
那一路将会有仪仗、有供品、有万民俯首,而我,将在队伍中默默行走——手握佩刀,满心疑问。
经过之前的事,我原以为自己无心欣赏路途景色,然而京城的壮阔还是深深震撼了我。
长安,这座千古之都,无数文人与侠客之梦,如今正活生生矗立于我眼前。
不同于玥洛城的热闹与烟火气,长安像一尊沉睡的神。街道笔直如尺,牆垣厚重如山,城门高悬,金色兽面铜钉在阳光下反射出逼人的冷光,像是什麽正在俯视众生。
我们这支王府仪仗队缓缓行进在御道边侧,前方是誉王的銮驾与金顶盖轿,后随百名侍卫、奏乐、从官。我与两位队友分列左右,维持戒备姿态,眼神扫过四周。
路旁百姓俯首静立,无人敢出声,甚至连孩童都被大人紧紧按住了肩。这不是欢迎,而是服从。
我从未来过皇城,却能感觉到,这地方连空气都不允许多说一字。每一寸石砖都像被血迹与传闻层层打磨过,再铺成如今这样壮丽到无懈可击的样子。
走进宫门前的那一刻,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半拍。这里不是任何人可以久留的地方,哪怕你身在王府之列,也一样。
踏入皇宫后,我才真正明白,什麽叫做『规矩』。
王府侍卫虽号称训练严明,但与宫中相比,依旧带着一点人情与灵活。可宫里不一样,每走一步,都彷彿有人在注视。
我们这批随行侍卫被安排住在外朝偏西的『安卫所』,是专为接待外臣护卫设立的临时营房。三人一室,铺陈整洁,却全无王府那种熟悉感。这里的牆高窗窄,屋外时时有人巡逻,不说话,只记录。
入驻当晚,户部与内侍监的联名文书就送了过来,列明未来三日的勤务排程:一日入陵,一日祭礼,一日观猎。
每项任务都有对应责任、路线与时间,细緻到几刻内抵达、须带何种佩刀、几人一组、几步换位。我第一次见过如此严谨的纪律安排,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哪个节点站错了都会惹出麻烦。
我与小安、行舟被分配至陵前外戒,任务是在太子祭奠当日,于神道两侧维持队形与仪仗队伍行进秩序。
有人问:"太子......是不是还没有正式封諡?"
有人摇头,轻声道:"明面上没说,但这次阵仗,几乎当他正太子来办了。"
这话一说出口,就再也没人开口。我低头擦着佩刀的刀柄,看着锋面映出的自己。这样的地方,连一句话说错,都可能成为错误。
翌日清晨,我们便出发前往陵寝。天还未亮,队伍便从宫中出发,沿着专为皇室陵寝开闢的专道缓缓行进。没有欢呼,没有嘈杂,只有车轮与马蹄压在石板上的闷响,以及偶尔传来的几声断续鸟鸣。
秋日的寒意还未褪去,林间雾气凝重,马队与轿舆穿行其中,宛如一条静悄悄的长龙,蜿蜒向皇家陵园行去。这是专属帝王与皇族的安息之地,普通百姓连靠近都不被允许。
我立于队列左侧,保持着标准的护卫间距,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虽然这片林间都是皇家领地,但人心难测,总有意外。随行的王府侍卫与宫中禁军并行不悖,两股武装力量互不干涉,却又互相提防。
陵门之前,立着一方青石碑。碑文苍劲,笔迹沉稳:
"『先太子吉王陆氏之墓』——太皇诏曰,先皇爱子,幼贤而夭,年二十有六,薨于辛亥年冬月。
虽未正位东宫,犹承储君之实。嗣以国丧大礼,葬于皇陵西隅,以慰在天之灵。"
太子墓誌上的字迹清晰可见,那方碑石并非想像中的雄伟壮阔,反而显得颇为朴素。与其说是太子之墓,倒不如说是皇家一处不甚起眼的支脉陵寝。
吉王——我第一次得知太子的封号。这墓誌上没有写他生前的功绩,没有细数他的恩德,只简单地写着"先皇爱子,幼贤而夭"。实在太过简单了。
陵园中央,誉王身着素白祭服,肃立在碑前,手捧香火,神情庄重。他独自上前三步,将香插入香炉,跪地叩首。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背影,挺拔如松,却也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孤独。
"殿下......那是您的兄长吧?"我心中暗暗想道,不禁有些恍惚。
"站好。"顾行舟低声提醒我,他的目光始终不离誉王。
前方的仪式依次进行,祭品陈列,酒器摆放,祝祷声起。一切都按照礼制进行,严谨而沉稳,唯独少了一丝亲人祭奠应有的痛彻心扉。
仪式结束后,人群渐次散去,只有少数留守侍卫守在周围。我趁着一旁无人,悄悄绕到石碑背后。这里积着些尘土,手一抹,竟摸到几道细微凹痕。
我蹲下,用指腹轻轻顺着那凹痕触摸,指尖传来浅浅的粗糙感,并非碑文正面那般工整,而像是用匕首一笔一划刻出的字。
字迹不深,却透着压抑至极的沉重:
『季风不语,白骨无声。』——落款:李
我怔怔看着,脑海中不由得浮现李总管的身影。我彷彿能看见他一身素衣,俯身半跪于碑后,手中握着一柄不甚锋利的小刀,动作一笔一划,极慢,极轻,却极深。
这诗既像是对逝者的悼念,又像是对某些真相的压抑。那是李总管在世人无从注视的地方,留给太子的最后一丝尊严与记忆。
我长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望向那座沉默矗立的陵墓。随行的官员谈及,太子与誉王皆为先皇后所出,乃一母同胞。原来如此——难怪誉王能在太子死后成为储君之争中最有力的竞争者。
可若两人是同母所生,那他怎麽会......
我按下心中动盪,退回碑前。
是风让白骨沉默,还是白骨早已无语?
无论哪一种,我都得继续走下去,哪怕脚下是荒烟蔓草,前方是更深的迷雾,总有人得往前,把埋在坟土底下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