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光很亮,爸爸妈妈就坐在沙发上,正在努力维持着父母该有的镇定。
在听到家里公司破产倒闭那一刻,绿树脑子空了一瞬,甚至有些突如其来的迷茫。
绿树现在所处的家——一幢漂亮气派的带小花园的洋房,前段时间已经被父亲卖掉,用来发放员工工资与遣散金。
今夜是他们一家人在这栋房子的最后一夜。
在这一夜,爸爸妈妈选择了跟绿树告知破产的实情。
爸爸继承公司后因为大环境不好,再加上经营不善,公司亏损很严重,爸爸变卖了很多资产弥补亏空,但无济于事,仍旧持续亏损。
爸爸适合在实验室里做个研究学问的人,并不善于经营公司。他又是个善良温和的好人,而善良温和的好人更是无法有效地管理公司。
是妈妈,妈妈阻止了父亲继续变卖私产填补公司的行为,与其浪费精力寻找外部资金流拯救濒临倒闭的公司,不如及时止损,在妈妈的建议与要求下,爸爸宣布公司破产。
震惊过后,那些忽略过的、未曾重视的细节纷至沓来地闯入脑海里。
周末也很难见到父亲的身影,妈妈开始出现在厨房,周五放学后不再出现的司机叔叔,好久没见过的秘书哥哥,在英国的姑姑那儿待着迟迟没有回国的奶奶。
她不是一直自诩是个聪明机敏的女孩吗,这些不对劲这些反常怎么就没有发现没有细究呢?
当时她在想什么,在干什么呢?
哦,她在房间里与菅原苍视频,她在伊莉丝家帮她复习功课,她沉浸在自己的春心萌动里,她在欢欣地准备着、期待着自己的告白。
随着拉满行李的货车疾驰离开,她与爸爸妈妈搬进了新家,一个三室一厅的普通公寓。
绿树无心想其他的事,因为搬家,真的是一件太过劳累的事,让人精疲力尽。
分类、整理、打包,帮忙搬上车。再帮着卸货、拆装,整理,打扫卫生。
原来单纯的体力劳动这么地让人不舒服。
跟绿树打网球、打棒球时的累完全不一样。
没有运动后的畅快,没有多巴胺的分泌,没有赢球的成就感。
就只有劳累,纯粹的劳累。
是汗水打湿的皮肤,是变得脏污的衣服,是分不清功能的各种清洁剂。
这种切肤的劳累让绿树对公司破产终于有了实质性的感受。
物品又杂又多,从未这般亲力亲为因为家务事而流汗的一家三口。花了好久才将物品在新家归整完毕。
新家好容易收拾利索了,已经是半夜,绿树洗了一个好长时间的澡。
黏腻的汗,狼狈打绺的长发,被透明胶带腌入味的手。
一个彻头彻尾的清洗,将其全部冲刷。
洗漱完的绿树躺在自己卧室的房间里看着天花板发呆。
卧室比以前的小了一半。没有了衣帽间,没有单独的书房,没有了水晶灯。
楼下有小孩子的吵闹声,楼上能听见电视机的播放声。
新家是嘈杂的,窄小的,没有熟悉的香味。
在新家的第一夜,绿树没能睡好。
直到快凌晨她才入睡。
她做了好长的梦。
梦里,是住在城堡的公主,公主的国家战败,她跟着家人逃亡。路上,先是衷心的仆从接连离去,然后,是珠宝首饰被典卖,华衣美服没有了精心护理也丧失了光泽。
公主破破烂烂、灰头土脸。
她住到了乡下的小屋。
她要刷洗马桶,她因为忍受不了这股味道边刷边哭。
没有城堡的公主还能是公主吗?
她哭得难受,哭得伤心。
这次,在她哭泣时,却没有得到父母的第一时间安慰。
哦,原来,父母也在哭。
父亲躲在难闻脏浊的羊圈里哭。
母亲躲在油污灰暗的厨房里哭。
但是她还是得到了安慰,父母总是能注意到她的哭声。
他们停止了哭泣,自己的泪都还未干涸,就过来怜爱又心疼地抹掉她眼下的泪。
虽然破产,但家里并没有一穷二白,剩余的家底足够正常生活。家里还有一家在乡下的酒厂,这是爷爷白手起家的第一桶金,是爷爷的心血所在。所以在爸爸变卖家产来维持公司运营时,也从未打过酒厂的主意。
有酒厂在,就有稳定的经济来源,就算没有了之前那样富裕的生活,也不会过得很辛苦。
只是,落差感是难以消弭的。
失去了城堡的公主,不是真的公主,至少不再是理直气壮的公主。
爸爸春川辉是个戴着眼镜的温柔男性,普通的身高,长相白净斯文,前半生从未经历过波折,衣食无忧的长大。家世好,家庭也美满,父母忠厚开明,白手起家,经营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妹妹机灵乖巧,嫁去了英国。
春川辉学历高,学生时期没受过霸凌欺辱,学习也一直名列前茅。他工作顺利,美国硕士毕业后回国在一家实验室上班,后来在他的父亲去世后就辞职继承了公司。感情也未受挫,与初恋结婚,婚姻幸福。孩子上从未让他糟心,独身女儿成绩优异、活泼可爱。
妈妈向水一椿,不是个典型的一眼美人,有一张讨喜的圆脸,是拉面店家的长女,从小在拉面店里帮工,童年就是拉面店的后厨水槽与亟待整理擦拭的餐厅桌面。
向水一椿七岁时,她的母亲难产去世。之后,父亲与一位带着儿子的超市收银员结婚,婚后一年,继母生下了弟弟。她是长姐,有个继弟,有个同父异母的亲弟。继弟有继母的爱,亲弟有父亲的爱。她是被遗忘的女儿,只能在家务活还有帮工里存在。
春川辉与向水一椿是国中同学,又升入同一所高校。高校时期,两人恋爱。高校三年级时,向水一椿被家里人安排与一个男人相亲,父亲和继母不打算供她读大学,想让她高校毕业后就嫁给一个丧妻有子的三十四男人。于是春川辉带着她逃走。她成功脱离了拉面店那个家,跟着春川辉考去了东京,春川辉在东大,向水一椿在离东大不远的一所普通大学。两人在大一时就在区役所填写了婚姻届。靠着丈夫,春川一椿过上了再也不用当家人奴仆生活,她厌恶透了那段日子。
如果说父亲春川辉是未经风雨的温室里被充分滋养的树,母亲春川一椿就是娇弱坚韧的蒲草所变成的娇贵安定的菟丝花。
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都爱绿树。
母亲知道自己是菟丝花,却给女儿取名绿树,绿色的树,生机盎然地成长,有扛过风雨的能力。女儿不一定非要做树,她想当温室的花也可以,但她要有树的能力与生命力。
父亲从爷爷奶奶那得到了充足健康的爱,他就以同样的方式去爱女儿。
绿树在他们的爱里熠熠生辉。
新家里,最好的卧室是给她的,虽然这个卧室连以前一半大都没有。
父母会主动问她这个暑假是不是又打算去找美知子玩,想去的话就去,他们会帮她买好车票,给她定好酒店,只是酒店是经济实惠但安全性高的酒店。
她喜欢吃的新鲜水果依旧会出现在冰箱,虽然不是每天都有,但一定不缺。
没有了城堡的公主还是公主。
是父母的小公主。
半生顺遂、未曾经历风浪的爸爸,与被爸爸用心宠爱着、过惯了富太太生活的妈妈。
他们才是需要被安慰、被疏导。
只是因为在女儿面前,父母需要展现出坚强的、毫无破绽的一面。
绿树擦干净被落差感遮蔽的眼,挣脱下坠感的混沌,很轻易地就看出了父亲的愧疚、压抑、苦痛、郁闷,也看见母亲的担忧、惊惧、彷徨、不安。
父亲像是移植室外后快枯萎的树,母亲是失去养分供给的花。
她心无旁骛地陪伴在父母身边,一家人彼此开导,互相鼓励,她要成为父母的生命力,为他们带来活力。
崭新的生活还未迎来,酒厂出事了。
酒厂起火,致使6名员工死亡,10人受伤。
原本能维持正常小康生活的家底被变卖后依旧不够,酒厂也被低价卖掉,又借了钱,才堪堪完成赔偿。
金钱怎能平息丧失亲人的怒火与痛苦,愤怒的工人家属,三番两次闹上家门。
有极端者,偷偷溜进了绿树的新家,意图纵火。
被好心的邻居发现报警。
火扑灭及时,人未受重伤,但家里的东西烧毁大半。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今日能在纵火下逃脱一命,以后呢?
会是持刀伤害?还是下毒?或是车祸?
在绿树被受害员工的儿子兜头泼了一身油漆后,春川辉主动联系到了受害者员工家属,将他们聚集在一起,最后,当着他们的面,从高楼一跃而下,以死谢罪。死前对他们的遗言,是恳请他们不要再去打扰他的家人。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天翻地覆。
爸爸太单纯了。
他的死亡或许能一时震撼这些人,但他们不会长久地记得爸爸的死亡。他们只会让自己的怨恨长存,历久弥新。
只有她与妈妈奶奶,才会怎么都忘不掉这场生命的坠落,就像那些受害员工的家属们怎么都释怀不了亲人的死亡那样。
是刻在心口的刀痕,即便愈合了还是会犯痒,甚至当你抚过疤痕时,还会幻痛。
没有了城堡的公主还可以是公主。
父母的爱赋予了权柄。
但父亲不在,公主就失去了一半的权柄。
只有一半权柄的公主还能是公主吗?
不能做公主,还可以做骑士。
先做骑士,持剑拥护自己成为公主、成为女王。
父亲的离世是悲痛却响亮的号角,让骑士披荆斩棘、冲锋陷阵。
母亲的守护是温暖坚固的铠甲,让骑士一往无前、英勇无畏。
以防万一,春川绿树与母亲春川一椿改姓,改成母亲婚前的姓氏,并搬家到了关东的琦玉县。
学校里,只有伊莉丝知道绿树的家庭变故,她的父母与绿树的父母是好友。
搬到琦玉县的那个房子,就是早年伊莉丝外租家的一处房产。
九月开学,同学们发现班级里缺席了春川绿树,并讶异联系不上她了。
防止受害者家属打听到绿树的下落,伊莉丝对外的说法是,绿树转学到了英国。
实际上的绿树,转到了琦玉县的一家普通公立高校。
欠债和学费有姑姑的赞助,生活费绿树决定自己努力。
她开始打工,母亲为了照顾她,也开始任劳任怨地承担起她曾发誓再也不做的家务。
赚钱成了首要的事情。
火灾中烧坏的手机,没有修,绿树在搬离大阪前连带着手机卡直接扔掉,打算就此与过去告别。
除了美知子和伊莉丝,没人知道她与母亲苟活在琦玉县的角落里。
等绿树再想起菅原苍时,夏天已然过去了。
那时,绿树正在给一个调皮的国中生补课,这是个不爱学习的不良,染了一头白发,被父母以零花钱作为威胁,接受了家教补课。
那头扎眼的白发,让绿树恍然想起,啊,她原本是要在这个夏天跟一个白发蓝眼的少年表白来着。
过去那几个月,她居然一点都没想起这件事。
这不代表她那时对他的喜欢是虚伪的、是脆弱的。
她当时想要告白的心情是真的,他是她的初恋。
但是,又怎样呢。
情窦初开的感情,刚刚萌芽,就被家庭变故的废墟掩埋。
这种年少的绮思,还未开花结果,在亲人离世的地震中,不值一提。
浓厚亲情与艰难现实面前,其他的一切都无条件排后。
于是,错过了就错过了。
回头也是狼狈。
她也没时间回头,她还要忙别的,赚钱,读书,和母亲相依为命。
向水绿树要为生活为以后奔波。
公主想和王子相爱,骑士要去为王国战斗。
那件橘红色长裙,被火舌吞灭。
那头蓝色长发,被油漆浸透,难以清洗干净,头皮也受到影响,干脆头发推平,如今的她已是一头清爽的茶黑色短发,假小子似的。
同款的衣服还是可以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