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过层云,斜过石室缝隙,明晃晃地洒在乔四儿的脸上。
沼泽湿寒,她这一梦却分外的安暖酣然,竟比身在玄晖峰时睡得都要好些。她闭着眼嘟哝了声,难得地赖起了床,将头埋得更深了些,迟迟不愿醒来。
鼻尖尽是浅淡宁静的松针冷香,格外得令人安心放松,乔四儿忍不住蹭了又蹭。颊上是不同于毛绒薄毯的布料质感,柔软又舒适,这感觉好像是……师父的道袍。
意识徒然清醒,乔四儿整个人都抖了抖,慌忙睁开了眼。
她竟枕在林维清的膝上,还埋头在他怀里乱蹭!
不妨撞入林维清眸中清浅的笑意,她瞬间涨红了脸:“徒儿睡姿不端,您怎么不叫醒我。”
林维清:“叫了,只是你睡得像只小猪,越喊拱得越紧,索性便不喊了。”
“……师父!”
乔四儿捂着脸,难以置信睡梦中的自己竟干出了这样丢人的事,埋着头低声嘟哝了句:“以后我若梦里再这样放肆,您就踢我几脚,或者用挽雪剑打醒我也成。”
林维清转眸,唇畔勾出一分微不可觉的弧度,不置可否。
师徒三人来到临时搭起用作议事之处的营帐,徐维衡已安排了三名伤者躺在其间,李沉水正安排人手做好一应的药材准备。几名受命的外门弟子步履轻盈,来往如飞,一切都井井有条。
徐维衡从调息中睁开眼,很快起身迎了上来,简单问候过几句,便与林维清交代了今次救人的首选:“伏牛门、金鼎堂与药王山这次所来支援的人手最多,三派的掌门皆不幸中蛊,先将他们救起,由他们号令麾下弟子布防,我们的人手便能宽裕许多。”
林维清颔首:“我让泓儿暂时看着防务之事。他心思细密,行事妥帖,你我专心运功,也无后顾之忧。”
徐维衡抚须笑叹: “甚好。泓儿素来随侍我师妹左右,她到底是心疼你,才肯舍了爱徒与你,你回去可得好好谢过她。”
他还不知郑维宁遇刺之事,言语间甚是轻快。
林维清眸色微暗,又不好提及徒扰他心境,只低头默默不语。
他这师弟素来神色冷淡,徐维衡不以为意,两人刚坐下开始为伤者逼蛊,帐外却响起了一阵哄闹——
“神医谷与药王山齐名,云山宗凭什么厚此薄彼,偏置我们大师兄不顾,先救药王山掌门?”
那是几名年轻女子的声音,语气高厉,义愤填膺。
李沉水柔声解释了几句,她们却不听,执意道:“不成,我们师兄将来也是要继任掌门的。大师兄医术高超,说不定待他一醒,还能想出更好的解蛊之法呢!”
李沉水耐着性子安抚道:“并不是不救你们师兄,你们师兄也在此次名单里,只是事有轻重缓急……”
一名女子声音娇糯,气冲冲地打断道:“什么轻重缓急!若按照你们的排法,还得等上两日我师兄才能醒,你们就是瞧不起我们神医谷!”
被这样胡搅蛮缠,李沉水也不免有些愠怒,语气生硬道:“名单便是这样安排的,昨日也都与大家商量过,并无人反对。还请几位女侠稍安勿躁,不要干扰内里运功救人。”
那群女子却更加不依不挠:“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有什么意思?你们昨日当着那么多人报了名单,大家纵是心有不满,也不好当场拂了你们云山宗面子。你瞧瞧这么多伤者,都是我们神医谷弟子照顾的,你们不念功劳也要念苦劳,凭什么这样晚才救我们大师兄?”
李秋水烦不胜烦,索性冷道:“你们若执意要先救你师兄,便去与名单前的人都商量一遍,若是他们同意,我们自无不可。”
“水儿。” 徐维衡一掀帐帘,温声斥道:“如今大伙儿受困于此,难免烦躁了些,你要多体谅,怎能说这些挑拨同伴关系的话?”
“是。” 李沉水咬了咬唇,很快回身向那几名女子拱手一礼:“方才是沉水失言,还请几位女侠不要计较。”
有徐维衡在,那几名女子很快便被安抚了下来,软语细语道:“到底是徐真人通达。大师兄一日不醒,我们几个的心便悬着一日。六神不主,照顾伤患也难免疏漏,还望徐真人通融一下,先救醒我们大师兄!”
被几个妙龄女子这样软中带硬地纠缠,徐维衡不免苦笑,松口道:“是,总不好教几位女侠如此揪心。这样罢,一会儿我便同时为药王山严掌门与你们的师兄行气,两个时辰后,他便能醒来了。”
那个娇俏女子眉间一动,似是仍有些不甘愿,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身后师姐妹扯了扯,才勉强道:“那便有劳徐真人了,我等这便将大师兄送过来。”
“师父!” 李沉水眉头紧锁,满是不忿地望向徐维衡。这群小姑娘,分明是嫌弃她师父功力不够,想让林师叔亲自来救!
徐维衡只摆摆手,安抚道:“无妨。”
说罢便转身入了账内。
大半日下来,两人顺利地救醒了十余人。有些中蛊颇深的,醒来后难免仍四肢僵硬经脉不调,再细心调养两日,也便能行动如常了。
乔四儿守在林维清身边,端茶倒水,润布拭汗,仔细照顾了一天。见他面色如常,气息匀畅,未有丝毫勉强之象,才稍稍放下心来,想起了她与段铭每日的一个时辰之约。
见师父还在专注运功救人,便给一旁的林沉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顶上,自己则踮着脚尖轻巧地钻出了营帐。
段铭的暂歇之处并不难找,甚至说是十分显眼。
自八岭山一役后,江湖间便盛传华阳门江河日下,不复往日荣光,可乔四儿冷眼一瞧,便觉其武力下未下尚未可知,可那财力却半点未下,属实惊人。
江采薇与段铭一行人,所居所用无不华美精致不说,出门在外,除了随行弟子,竟还带着两个功夫粗浅的侍女,一左一右站在一顶描金画凤的锦帐前,一见乔四儿,便笑意嫣然地迎了上来,双双缠上她的胳膊:“不知可是云山的乔沉舟乔小真人?”
乔四儿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鼻下香风阵阵,直吸得头脑发昏,只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我们少主等您许久了,快快请进。”
二女面露喜色,连拉带拽地将她请入营帐安置,一位自称阿密朵的侍女还往她手中塞了杯香茶。
乔四儿没滋没味地喝了口,茶温适口,竟还调了浓浓的蜜水在里头!
她不免暗暗翻了个白眼。为解离波沼之困,他们一路风餐露宿,兼程而进,这被营救之人倒是日日锦衣玉食软玉温香,过得好生滋润。
很快段铭便被寻了回来,他一入帐便不知从哪儿翻出一把香榧棋盘,单手擒了两篓云子往桌上一摊,勾唇道:“计子还是计空?”
乔四儿摇头,诚实道:“不会。”
段铭倜傥的面上笑意一僵,难以置信道:“你师父当年在荡剑大会上以一敌四,光下棋便杀得玄弈阁四大长老面如土色屁滚尿流,你竟连棋都不会下?”
不知怎么便从那语气中品出一股子浓重的嫌弃,乔四儿扯了扯唇,回敬道:“当年华阳门段老庄主的白虹剑意能劈开天地,天下群英无不拜服,怎么他的后人竟连剑也不佩?”
段铭哈哈一笑,竟似被夸了什么好话般得春风满面,提起枚黑子便往左上星位一落,抛了个媚眼:“有道理,不会有什么要紧,来,我教你便是。”
就算她不谙棋艺,也知道黑子是先手占优,乔四儿嘴角一抽,捡了枚白子,随意落下。
几手下来,她便在棋盘上摆出只王八图案。
大约是真的领教了她的本事,段铭眉角僵硬,梗了片刻,干脆捡了她的白子在棋盘一隅自娱自乐起来,一边下,口中还半是解说半是调戏的骚话不断。
所幸这活宝除了下棋再无别的动作,乔四儿就这样坐在原地硬听了他一个时辰的骚话,便起身拍了拍衣上褶皱,告了辞。
段铭也没拦,懒洋洋地躺在那儿,扬声调笑道:“明日照旧是这个时辰,可别迟了,小舟儿——”
乔四儿正掀帘,被那□□的语气唤得头皮一麻,忍不住回头狠瞪了他一眼。
再回头,却见林维清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帐前,眸中沉漆一片,似是隔着片浓雾般的幽深。
乔四儿一刹慌了神,几步走上前:“师父……您,您怎么来了?”
林维清敛眸,声色愈淡:“来寻你回去。”
他什么也不问,乔四儿强编了一肚子的借口倒吐不出了,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整个人都蔫了下来。
林维清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负手向栖身的石隙行去。
乔四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几次想张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解释。
回到营地,林维清便如昨日一般取了干粮,在火堆上烤了起来。
他神色分明如平日里一般浅淡,乔四儿却觉出微妙的与众不同来,越发小心翼翼,呼吸都不敢大声。
待乔四儿接过烤软的饼,他便自顾自坐下闭目调息,仿佛与世隔绝,只有营火摇曳的暗影擦过他清俊的脸时,才让人恍惚觉起他尚在身侧人间。
乔四儿不敢打搅,强咽下干饼,又怔怔地看了会儿林维清打坐的身影,才起身去洗漱。
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