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前的钟声终于停下了。
三声沉重、悠长的尾音,从皇城正中的那口铜钟上传遍四方,仿佛在宣布一段属于谢皇后的旧时光终于彻底结束了。百官早已列队肃立,朱漆宫门紧闭着,似乎在等待什么人出来点燃这场仪式的第一道火焰。
长春宫宫门轻轻开启,数名素衣宫女手持银炉,从殿内缓缓步出,沿着白玉阶梯垂首而立,姿势肃穆,宛若石雕。
紧随其后,殿中再度传来脚步声,稳而轻,轻而缓。
宫灯掩映处,一道纤细的身影缓缓显现——正是应如是。
她并未着过多装饰,依然是素淡银白的丧服,绸缎织就的郡主朝服于晨光下微微泛着冷光,裙裾无风自垂,鬓发低挽,只用一枝素雅的银簪固定发髻,别无他物。她垂目向前,未做任何表情,只是步履平稳地踏上殿前最高一级玉阶。
此刻的应如是,身份再不似过去那个只是被人偶尔提及的“太傅嫡女”了。如今她不仅是皇帝钦封的永嘉郡主,更是这座长春宫主人的“亲外甥女”,她身上流着谢皇后同族的血,代表着谢家这段长达十余年的荣耀与荣华,代表着谢氏一族即将落幕的最后一抹余晖。
应如是脚步很轻,极缓。
她缓缓抬头,一双眸子平静无波,清明如水,里头并无悲伤,却也没有丝毫傲然或高贵,只有一种天生的沉静与克制,仿佛再大的世事,也翻不起她心底的半点涟漪。
她走到殿门前的最中央,停下脚步,向着百官轻轻颔首,做了个最为标准的礼仪。
众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齐声道:“郡主节哀。”
她垂下眼帘,没有说话,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有眼睫轻轻一动,片刻后才又抬起头,平静而淡然地看向面前排得齐整的礼仪阵仗。
有时候沉默并非悲伤,而是一种立场。
所有人都看得明白,她并非悲痛欲绝,更不曾展露出刻意的感伤,她的表现更像是一场深思熟虑后的自我定位:克制、沉稳、低调,既没有伤春悲秋,也未表现得趾高气昂,完全符合一个被赐予“郡主”身份后初登大典的理智姿态。
但也正是她这样无可挑剔的表现,让更多人暗暗生疑——这个郡主,到底会站在哪一边?
皇后死了,太子地位岌岌可危,顾家与德妃蠢蠢欲动,皇帝猜忌心日盛,如今的京城像是一场风暴前的海面,平静之下是黑沉沉的深渊,任何一步棋落下,都可能掀起巨浪。
应如是站在那里,礼毕后并未立刻后退,而是抬起头,沉静地望向遥遥相对的宫门外,像在等待,又像是在确认。
谁都知道,她今日在等什么人来。
人群中,有人暗自交换了眼神,亦有人悄悄握紧了手中袖口的官印,但大多数人只是安静地站着,目光落在她身上,试图从这个年轻的郡主脸上看出些什么蛛丝马迹。
然而,她却始终安静,仿佛在一片寂静之中,将所有情绪都锁进了最深的心底。
长春宫前,初升的日光落在她白玉似的侧脸上,隐隐泛着一丝苍凉而清透的光泽。
她站在那里,仿佛一朵开在废墟之上的白莲,冰冷而寂静,美得令人心颤,也令人不忍再多看一眼。
谁都没发现,她那轻轻垂在身侧的双手,指尖不知何时已然微微攥紧,几乎陷入了掌心之中。
她其实在等——等一个注定要在今日出现的人。
她很想知道,那个人今天能不能撑住今日这场注定属于所有人的浩大仪式。
长春宫的檐角被风吹动,风铃轻响,回荡在宫殿高高的屋檐下,衬着应如是这一身素衣,格外萧索。
下一刻,宫门外远远传来了太监低沉的通报声——百官齐聚,太子、皇子与诸妃,连同朝臣各大家族也已齐至宫门。
应如是听着,微微抬起头,目光变得更加清冷,她知道,接下来,所有她认识的人、她不认识的人,都将一一出现。
而她,将不得不迎着他们的目光站在那里,孤零零地、挺直背脊,迎接属于她的第二场仪式。
*
钟声沉沉,又三响。
长春宫外,百官齐集,檐下幡影猎猎,素缟如雪。
应如是站在宫门内侧的台阶上,眼神沉静地望着宫道尽头那一列接一列的仪仗队伍缓缓进宫。黄幡在风中飞扬,宫车轱辘碾过地砖,沉稳而厚重。
太子来得最早,今日一身丧服,墨底白纹,衣冠整肃,神色端凝。他立在百官前列,未言一句,只低头立于原地,眼神未掀起一丝波澜。唯有他袖口绣线隐隐一缕抽松,是昨夜通宵应对宫中事务时不慎磨破。
随他同行的是苏箴言,今日亦着素衣,头戴幂巾,眉眼淡漠如常。她站在太子侧后方,一步不差,姿态恭谨,望过去是一个温婉的侧妃形象,唯那双眼,冷静得像一泓无风之水。
第二队入场的是三皇子与德妃。
德妃盛妆素饰,一身白缟仍不掩其风姿。她眼含微泪,步步莲花,行至灵前时轻轻颔首,仿佛真悲切至极。而她身侧的三皇子却神色肃冷,步履坚定,虽未言语,但一身宗室礼冠之下的气势不可忽视。
顾家子弟随行于后。顾正铭身为镇南国公,亲披素衣,缓步而行。他身后是顾家嫡长子,现任镇南军副统领顾长卿,身姿挺拔,神色克制,每一步都像踏在兵法的节拍上。
蔡家则由吏部侍郎蔡衡为首,衣冠齐整,随礼部入列。苏家亦有人至,户部尚书苏定安身着朝服,立于东侧,眉头紧蹙,一夜未眠的疲态被厚重仪式压制得几乎看不见。
而应家,也在这一刻入场。
太傅应商身着五章丧服,步履不疾不徐。他脸色沉静,目光清澈,一如多年来镇持朝堂的太傅风范。
他未敢抬头,只在入场一刻略略扫了应如是一眼。
应如是静静站着,未还眼神,亦未动容。
百官次第入场。
宗室郡王、王妃、勋贵命妇,悉数到齐。长公主萧姝婷压阵而来,白玉簪、银边袖,容颜未动,气势极足。她立于殿后不发一言,唯有那双眼冷静如刃,落在场上每一人身上。
这场景,沉沉如山。
所有人都来了。
没有一人敢缺。
这不仅是谢皇后的告别,更是谢氏退场的收官,是朝局博弈新的开局。
而应如是,仍站在阶前,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
她静静看着太子立于殿前,三皇子驻足而拜,应商举礼肃穆,顾家左右分列,苏家缓步近前,蔡家守于外道。
她像是被推到了一局博弈的中央,却未执一子,只静观胜负。
钟声将息,太常寺高声唱礼:“宗室郡王,吊唁启——”
宫门外,另一道车驾缓缓驶近。
她心里忽然轻轻一动——来了。
*
人群之间,寂静如同一潭冰封的湖面。所有人屏息以待,目光落在宫门之外,那道缓缓驶近的车驾上。
车轮碾过地面,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清晰入耳,如同被放大了数倍,直砸在每个人心上,连风声似乎都在这一刻停了下来。
太常寺官员深吸一口气,高声唱道:“安郡王——沈行之,吊唁启!”
他声音洪亮,却仍不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
车帘微动,小春子从车厢后侧快步上前,将帘子轻轻掀起。
下一刻,一道身影被缓缓推了出来。
沈行之端坐在轮椅之上,身着宗室最高礼制丧服,墨色衣袍上素纹繁复端肃,袖口与下摆勾着银丝细纹,愈显得他身形单薄。他腰背挺直,双手规矩地搭在膝头,面容苍白如纸,却依旧清冷矜贵,风骨未失。
只是他一出场,便能看得出他的身体已极为虚弱:脸色白到近乎透明,嘴唇毫无血色,手指微微地颤着,即便他已经极力压制,但仍有一丝细微的、无法掩盖的病态从他的眉宇间透了出来。
四周的目光瞬间汇聚,惊诧、疑惑、怜悯、同情,还有些不易察觉的轻蔑——那是久藏于心的轻蔑,终于在他狼狈出现的这一刻泄露了一丝。
但沈行之并未抬头看任何人,他目光冷静地望着前方灵堂处的画像,似乎除了那一方小小的画卷,他眼中再无旁物。
应如是的指尖轻轻一颤,袖口下的手悄悄握紧,藏起了掌心微凉的温度。
此刻,沈行之的轮椅缓缓前行,小春子小心翼翼地推着他前往礼仪台前,步履轻缓,如履薄冰。两侧站立的百官齐齐让开道路,似不愿沾染这场微妙的尴尬,避让时的动作不自觉地带上了疏离与冷漠。
沈行之对此视若无睹,始终面色如常,只沉静地望着灵堂前的画像。他的目光冷而平静,却透着一种倔强的、不容侵犯的自尊。
应如是心中一紧。
她知道,对于沈行之而言,坐着轮椅在这样的场合出现,本身就已是极大的羞辱。这一路走来,他不知要承受多少目光和揣测,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来了。
他或许早已预料到众人会如何看他、如何评价他,但他依然选择坐着轮椅出现,平静而决绝地前来履行他身为宗室郡王的职责——哪怕只是一次形式上的告别。
他的脸色太白,甚至白得过分了些。
应如是站在高处,眼神凝滞。
他缓缓抬头,终于看了一眼高台上的应如是。
那目光只有一瞬,很快便移开了,却令应如是心头猛然一酸。
他看她的那一眼里,没有委屈,也没有埋怨,只有一种淡淡的歉意,像是在为自己此刻的狼狈而向她道歉。
应如是的眼眶微热,心口忽然被什么狠狠攥了一把,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场葬礼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