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初,窗外灰光如水。
应如是醒得很早,甚至连芷香都还未起。帐中尚余一丝夜间残留的焚香气息,她枕着一角卷帛,目光清醒地望着床帷,不知出神了多久。
昨夜那一场“意外”,至今还悬在她胸口。
沈行之伏倒的那一瞬,她的心确实惊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病人发病”的本能判断,而是近乎一种藏在身体深处的反应,仿佛有人在她面前轰然倒塌,而她必须去扶。
可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会因为重心不稳,一头栽进他怀里。
那一瞬的贴近,如此真实,甚至热得过分。她清楚记得自己伏在他胸前时,能听见他气息微乱,却克制着没有任何多余动作的沉默。
他没有回抱她,也没有推开她。
他只是静静地,像藏住了一整个世界般,把那点动摇压在肺腑里,一声不吭地承受。
她伏着的时候,闻到他衣襟上残留的药香和松烟气味,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汗意——是那种克制极限后的细微体温波动。
她不是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只是当时没说出来,事后也懒得细想。
她的确是逃开的。
她以“手滑”为借口逃开,以“明日再来”为理由逃出那间屋子,以沉默去打断任何多余的解释。
可她骗得过别人,骗不过自己。
沈行之那一身沉默,比任何一句“我喜欢你”都要沉得多。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手心,昨晚扶他时指腹按过他下颌的那一寸肌肤,此刻已经无痕。
她轻轻叹了口气,掀帘下床,唤了芷香,准备梳洗再赴安王府。
可她话还没出口,院门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姑娘!长春宫来人了——娘娘……娘娘突然中风!”
应如是一顿,转过身来。
门帘被风一掀,宫中小内侍满脸焦急地掀帘跪地,手中举着一方黄绫宫帖:“请应郡主即刻入宫——娘娘今早起身时口眼歪斜、不能言语、右手瘫软,陛下、太子、德妃都已赶至长春宫,传您……速来!”
整座内院在这一瞬沉了下去,芷香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这不是中风吗……”
应如是却没慌,反而眼神沉静了几分。
她没接那宫帖,只转头吩咐芷香:“拿浅蓝褙子来。”
她边着衣,边在脑中迅速理清局势。
谢存蕴,她只在几日前宫宴上见过一面,但那一面已足以判断出:这位皇后,是个能活到“朝局中枢”的女人,不靠怜悯,不靠宠爱,靠的是——算计。
她一向心思深沉、话说三分,喜怒不形于色,甚至连招呼她进宫见面,也要等应商请辞、朝局生变之后才行动。
昨夜她就怀疑,皇后身上极可能有慢性高血压——而谢家与东宫的压力一旦集中到她头上,出事是迟早的事。
她甚至可以推测出大致病因:
——昨夜未眠,高压不降,脑部动脉瘤压迫形成轻微渗血,凌晨翻身时姿态剧烈,引发压迫破裂;
——或是长期高压诱发斑块脱落,形成血栓,堵住左侧大脑中动脉,导致面瘫、失语、右侧偏瘫。
症状如果“口眼歪斜+右手无力+不能言语”,再考虑其年岁与紧张状态,极大概率是中风急性期脑梗或脑出血。
她从不是心脑血管专科出身,但她是医生——医生的眼睛见过太多病人的“临终前一秒”,她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知道:这一次,谢存蕴大概率活不了了。
可她不是以医生身份被召入的。
是谢皇后的“外甥女”。
是应家与谢家是否还有瓜葛的象征。
这就意味深长了。
她抬头看向窗外,天光薄亮,风吹得竹枝摇动,像什么正在一点点开始脱序。
而她,刚从一个男人的怀里走出,转身就要踏进一座王朝的心脏。
*
应如是抵达长春宫时,天尚未全亮。
大殿正门紧闭,帘幔低垂,殿外静得连太监跪地时衣摆拂过青砖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前殿守着的内监看到她,立刻迎了上来,小声道:“应姑娘,快请。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在,德妃娘娘也到了。”
应如是点头,衣袍不乱,神色沉静地踏入大殿。
她步伐不快,一步一步踩在长春宫那块已有年头的地砖上,心里却极清楚:这不是来“看望病人”的节奏,这是——送别。
*
她进殿时,并未急着朝床边走。
而是先行礼、低头,恭敬地站在一侧,像一块刚被唤来的棋子,不说话,不乱动。
皇帝坐在内榻前的圈椅上,脸色阴沉,身披金线锦袍,额角已有疲色;太子立于榻边,神情僵直,一双眼紧盯着母亲的面容;德妃在床侧小榻坐着,眼角红肿,声音低低地应着太医的话,似真情真意,又似分寸极准。
床榻中央的谢皇后靠在枕上,面容扭曲,眼角下垂,嘴角歪斜,舌头隐隐露出,涎液不断从嘴角淌落。
她还活着,眼神是亮的,却极虚,像一盏燃到尽头的油灯,摇摇欲灭。
她想动,却动不了;想说话,却发不出声。
她唯一还能动的那只手,颤巍巍地伸出了一点,似想拉住什么,又像在告别。
应如是站在几步之外,目光在这幅画面中扫过一圈,只看一眼,便心知——脑干出血,压迫中心神经,全身肌张力紊乱,语言系统塌陷,彻底无法恢复。
谢皇后要么死于今晨,要么活成行尸。
太医尚未开口说“无救”,那是因为皇帝还坐在此地,而他们要做的不是诊断,是陪演。
“……娘娘脉象仍稳,尚可再施针引血,配合清脑汤或有一线转机。”太医院首座一边搭脉,一边斟酌着说辞,眼中却没半分希望。
皇帝眉头紧锁,双手撑膝,没吭声。
太子却低声道:“母后向来身体尚可,怎会忽然……”
话未说完,德妃已低泣着接话:“怕是近日政务繁多,娘娘操劳过度,又常夜不能寐。再加上太傅大人昨日请辞,东宫无依,娘娘思虑太甚,才会……”
这话说得恰到好处——既把东宫的弱势摆上,又不明说朝局,只拿“操劳”作理由。
皇帝听了,面无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看不出悲喜。
应如是低垂着眼,不发一语。
她悄然环视四周。
目光从谢皇后的面容略过,从皇帝的手背、太子的眼神、德妃的姿态,一一看过去,然后——落在角落立着的一道新面孔上。
那是一位着墨蓝素锦的少年,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身量修长,神情温和,站姿极稳,眉眼平和得让人几乎注意不到。
应如是眯了眯眼。
她从没见过此人。
一个皇帝允许站在病榻前、却从未被提起的皇子——他是谁?
皇帝忽然开口:“如是。”
她抬头:“臣女在。”
皇帝指了指谢皇后:“你姨母,如今卧榻垂危,孤恐她熬不过这几日。你既在宫中,也算是她的亲人,留在殿内守着。”
“是。”她一字不差地答。
她听出了那话外的冷淡:“亲人”这个词说得极空,谢存蕴此刻尚未死,皇帝已然不再称她“皇后”,而是“你姨母”。
是清算前的安抚,是在告诉她:你只不过是皇后的外甥女,你无权救她。
纵使应如是再医者仁心,此刻她也不能出手了。
她缓缓垂眸,心里只余两个字——完了。
谢皇后完了。
谢家完了。
太子,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