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初四,朝钟初响。
太极殿前的露气还未褪去,金瓦挂珠,冷光未散。正殿外绛红地毯沿御道铺开,天光晦涩,笼罩着这一场略显不安的大朝。
今日虽非国典,却是春闱后首次整朝。内阁、六部、东宫、宗室、学政、御史台诸要员皆到齐。太傅应商立于左班首位,身穿三品紫袍,神色安静如常,眉宇间却透着一丝藏得极深的疲倦。
他并不老,鬓边尚未泛白,身形挺拔。然旁人若细看,便会发现他今日面色略苍,眼下轻带青意。像是熬过一场夜未安眠的风雪,表面无恙,实则暗疲。
朝上诸事按例顺序奏过,最后轮至御史台呈递春闱初评折卷。皇帝随意翻阅数页后,忽道:“应太傅,此次春闱,阁中可有定论?”
应商不紧不慢地出列一步,低声答道:“回陛下,此次科举,京中士子大胜,榜首之争在前五人中尚有议处,臣未敢轻断,待阅卷细评后再呈圣览。”
皇帝颔首,却未再多言,翻页之声轻响,在寂静殿堂内显得分外清晰。
朝议近末,百官已准备退下,应商却再次出班,缓缓跪地,声音不高,却足以传入所有人的耳中:
“臣有一事启奏。”
殿中原本已松缓的气氛瞬间收紧。
太子站于正阶之下,听此言时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身形,却终究没有言语。几名老臣目光轻动,不约而同看向皇帝。
皇帝没有抬眼,只道一句:“太傅请讲。”
应商俯首,语调依旧平和:“臣年届不惑,然近三年旧疾复发,时有头昏耳鸣、目晕乏力,近月来每晨理章不清、夜阅政折而生昏意。陛下有所不知,臣虽尚可执笔,但手有微颤,心有余而力不足。”
“且家母年迈,久卧榻前,孤苦无依,臣实难两头照料,常以为愧。”
“如今太子殿下已行冠礼,心识渐成,臣愧为师傅,已不及从前,愿辞太子太傅之职,归府照料高堂。”
“此举虽非急病重辞,却实出肺腑,不敢欺君。”
此言一落,殿中一静。
百官虽未喧然,却皆神色不动地垂下眼。熟悉应商之人都知,这番话虽说得极恭敬,但绝非一时兴起。若非万不得已,应商断不会轻言请辞。
太子依旧未动,只是睫毛轻颤,指节收紧,掩在袍袖之下。
皇帝终于抬眼,目光落在应商身上,片刻不语。他的脸色并无怒意,也无明显波澜,只将手中竹简轻轻搁下,声音慢条斯理:
“太傅年方四十四,不算年迈。比朕还小一岁。”
“这便要以‘体弱’为由告老归家,卿不觉过早?”
此话虽无怒意,却听得众人心惊。这不是问,是当面点破:你还没资格说‘不能为政’。
殿中一时无声,连呼吸声都放得极轻。
应商低头,未作辩驳,片刻之后,抬起眼来,目光清明,语调清晰:
“臣知陛下天命所钟,真龙之姿,身负九五之尊,筋骨强于常人,心志更非常人所及。”
“臣不过凡人之躯,血肉之体,不敢妄自与圣体相比。”
“今不辞,恐误太子教业,误国政典章;若因一人之疲困而连累万乘,臣不敢承。”
他一边说,一边深深叩首,额头重重磕地,声音虽不大,却掷地有声。
“请陛下允臣退位,让贤。”
皇帝半倚龙椅,脸上神情微微动了动,看不出喜怒。他像在思索,又像早已有答。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当场呵斥,只忽地转目看向太子:“太子以为,太傅所言如何?”
太子这才出声:“父皇,太傅之言,儿臣不敢妄评。唯知太傅为东宫劳心多年,若真心有惫弱,恐需调养,不可强求。”
皇帝看着他,笑了笑。
这笑容不温不冷,却叫殿中几位心思活络之人皆寒意入骨。
他缓缓点头,却只道:“朕知卿心。”
“太傅既言非重病,不至一蹶不振,那便……另议调任。”
*
皇帝这一句“另议调任”一落,应商并未立即起身,只是伏地良久,仿佛在等一个更清晰的说法。
果然,皇帝顿了顿,又道:
“太傅若真有心归家省亲,朕岂不通情?只是朝廷方才迎新,春闱才过,诸部策议未定。”
“太傅既旧疾不稳,又心忧老母,朕岂忍强留?只是……你我同朝二十年,你辅太子六年有余,若一辞了之,朝野非但要疑朕弃贤,东宫也难免被说成‘良才难辅’。”
他说到这儿,眼带寒意,看似话中有情,实则针针带骨,话既保全了应商,也含着对东宫的斥责。
“这样吧。”
皇帝缓缓道:“朕久有意在内阁、机要、中书诸司间设一‘辅政讲议之厅’,统筹文案调度、人才评议、典制草议。此职不主堂,不任兵,不涉财帑,只在朕左右,时与朕议。”
“卿才德兼备,素持中正,不偏不倚,正适合居此。”
“春闱榜眼、探花,状元尚未定归,评卷之事,卿可为朕看看是否有可用之才啊!”
一句话,道得极巧。
看似升任核心,实则调离东宫,剥其旧权。
皇帝仍称“太傅”,实则从此之后,应商不再辅东宫,而是转入内廷议政,如有其名,无有其实。
*
殿中静了很久。
应商终于抬头,没有推辞,也没有再求退,只正色叩首,道:
“臣……谢主隆恩。”
他这一拜下去,声音不大,态度依然恭谨,仍看不出不满。可太子低头之时,手中的笏板却轻轻一颤。
朝堂上的老臣们都明白,这不是破裂,而是切割。是皇帝在不动声色地断一根线,一根太子与应家之间、东宫与谢系之间最稳的一条线。
从今往后,太子无人可倚;应家亦失了“东宫旧主”的安全壳。
而这场变动,还在以一种极为温和的方式进行着。
*
朝会散时,风从御阶吹过,吹乱了几位年长大臣的袍角。
太子出殿时步履从容,却没有回头看一眼原先并肩行走的应商。三皇子则站在石阶之下,静静望着前方,唇角似乎含着一丝笑意,又似并无表情。
应商独自走下台阶,背影依然挺拔,但比来时多了一分沉静。他并未言辞激烈,更未“力抗天命”,可旁人都知道,他的“主动辞官”,实是把所有的尊严、忠诚与体面,换取了一个“平稳退场”的局面。
他心里明白,他若强留东宫,是为祸;他若全然辞去,谢家就成了空壳。
如今这样,皇帝得了面子,太子失了羽翼,他自己则成了——既不得罪谁,又不被谁完全信任的“中间人”。
他不是不懂。
他只是认了。
*
应如是是在第二天清晨,才听芷香低声禀报:“姑娘,太傅大人昨日请辞太子太傅,皇上赐命调入内议,说是另设辅政之职。”
她当时手里正翻着一本医籍,听得此言,指尖一顿,心脏像被人轻轻攥了一下。
她没有说话,只把那一页合上,盯着烛火良久,才轻声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