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拉出斜长一条光线,刚好铺过案前的榻沿。
应如是照例带着她那只乌檀木药箱来了。
安王府的仆从早已熟悉她的步履,一听见那特有的脚步声从影壁后传来,便有人轻声禀报:“姑娘来了。”
她没让人通传,小春子已在廊下候着。她朝他点了点头,没有寒暄,手中提着一卷重新誊写的训练图册,风尘未褪,神色却沉静得像一道习以为常的早课。
“殿下今儿精神还好?”她开口,嗓音干净。
小春子低声道:“比前几日强些,晨起时手指能动得利索点。就是……夜里翻身困难,半夜惊了一次。”
应如是“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她走进寝殿时,沈行之正坐在窗前。他一身深蓝常服,披着一件浅色氅衣,头发束得整齐,眼神投向窗外,似在出神。
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把他那道瘦削的背影映得更清,整个人仿佛是从长夜中脱出来的影,淡淡的,风一吹就要散。
她在案前坐下,铺开今日的图册:“今天练辅音。后头还有两组卷舌音,舌根控制力不够的话,得重新做肌力刺激。”
沈行之没转头,只静静地“嗯”了一声。
他声音仍低哑,咬字微慢,但比前两日清晰许多。他知道她听得出他哪天好,哪天不好——她从不安慰,也不夸奖,只一句“继续”或者“歇一歇”,比所有安慰都更让人安定。
“先把这几组念一遍。”她把训练板递过去,“‘波、的、他、拉、知、区’,慢一点,咬实。”
他接过板子,手指极轻地夹着,看得出握力不稳。即便如此,他仍极小心地展开纸页,仿佛那上面写的不是音节,而是他最后能与世界对话的资格。
“波……”他开口,声音干涩,咬字偏轻。
“太虚。”她不疾不徐地指出,“你舌尖缩得太快,气没从舌背带出来。再来。”
他重新咬字,舌尖明显开始发抖。
她没急着让他停,只站起来,走到他身后,食指搭在他肩胛上:“别绷得太紧,你现在说话靠的是神经反射和代偿动作,你越用力越说不清。”
他像是下意识地僵了一下。
她却像没看见一样,继续道:“下一个,‘的’。舌尖点齿龈,像你要吞字,气别漏了。”
他张口:“……的。”
“再一遍。”
“的。”
“还可以。下一组‘拉’,音尾抬得不够,舌根没推起来。”
“……拉。”
声音轻了半拍,气息接不上来。
她在他背后静默了两息,才道:“歇一歇吧。”
他摇头。
“还能再念。”
她不语,只默默地把纸板翻过来,写下他的反馈数据。她知道他不愿停。现在这点练习,他已当成每日为自己争夺尊严的战场。
*
发音结束后,是步行训练。
这是沈行之最难的部分,也是她最不愿看的一部分。
他站起时动作极慢,双手撑着扶手椅两边,靠上身发力将自己一点点撑起来。腿还算能抬,但腰部那一节仿佛不再听使唤,常常到了关键处就泄力,让他整个人微微一颤。
他终于站直后,眉头紧蹙,脚步微移,像是踩在一条极细的线上。
应如是站在他身旁两步之遥,眼里不带怜悯,只是冷静地看着。
“今天别走太远。走廊四步,然后折回,来回两次。”
他不应声,只动了动脚,迈出第一步。
第一步尚稳,第二步时膝盖有些抖,到了第三步,整个人重心便已偏向一侧。她正欲抬脚向前,他却在第四步时突然失衡——
那一瞬间,他像被抽掉骨架的纸人,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扑,脚下没站稳,膝盖一歪,“砰”的一声倒在地板上。
声音不大,却沉得让人心惊。
应如是第一时间扑上去:“别动!”
他伏在地上,手撑了一下,想要自己撑起身子,却根本用不上力。后背的肌肉像是散了架,连咬牙都带着颤。
她一边扶住他,一边探他腰背:“有没有抽痛?脊柱有没有麻?”
他咬着牙摇头,手臂撑得死紧,满脸的汗顺着额角流进眼睛。
“……我没事。”
声音极轻,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她知道他没伤骨,便蹲在他身边,一手撑住他肩胛,一手撑着他腰侧,试图把他缓缓拉起来:“别动得太猛,我扶你坐回去。”
他却挣了一下,不肯让她搀。
“我……自己来。”
她没松手,也没硬来,只低声说了一句:“你现在不是靠自己能起来的。”
他没再说话,呼吸粗重,脸色苍白,喉头上下滚动两下,像是把一口气硬生生压了回去。
她终究还是半拉半抱地将他扶回了椅上。那一刻,她的手臂环过他背心,清楚地感觉到他整个人像是空了架子,靠着她的力气才勉强坐直。
他低着头,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脚尖,像在极力克制。
她蹲在他面前,抬头看他。
“疼不疼?”
他摇头,没说话。
“你这不是力气不够,是脊柱控制断段,神经信号延迟太多了。”她说得平稳,但语气已经比平日低了许多,“再不训练,就真的起不来了。”
他依旧没回应,只是指尖紧紧绞着椅垫,咬牙不语。
她看着他的脸——苍白、倔强,额上汗未干,眼里却不肯流露一丝怯懦。
一瞬间,她忽然就觉得心里发酸。
不是怜悯。
是某种沉得不能再沉的钝痛,从心底慢慢浮上来。
她终于低声说了一句:
“你别再这样撑了。”
“我不是不想让你练……我只是怕……”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那一眼看过来时,眼底藏着一层极深的、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
像羞耻,像倔强,像疲惫,又像是无声的告别。
应如是望着他看了很久。
他眼尾泛红,脸上还残留着冷汗。摔倒那一下,他没有哼一声,连痛也没喊,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撑着站起来,像是在和身体争一口气,又像是在和自己赌气。
她忽然觉得自己喉咙一紧,有点想说什么,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屋里安静得过分,只听得见他粗重的喘息声,还有火盆中炭块发出的轻响。
他终于把眼神移开了。
“我……不是……成心逞强。”他声音极低,几不可闻。
她轻轻“嗯”了一声。
“我知道。”
他又沉默了。
她没有动,也没有继续发问,只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目光缓慢地扫过他那双因用力过度而发抖的膝盖、他微微低垂的手指、以及他肩膀那一处不易察觉的轻颤。
他把整个人缩在椅子里,像是害怕自己占据了太多空间似的,明明没怎么弯腰,却莫名给人一种“往里缩”的错觉——像个犯错的孩子,不敢喊痛,只怕被说一句“你真没用了”。
她终究还是上前,俯身替他捋平了一下披风,那一只手像在试图遮掩些什么,也像在保护些什么。
“你这几天……是不是腰部开始彻底失力了?”
她声音很轻,几乎是试探地问。
他没有抬头,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
“前几次……就有了。”
“但你没说。”
他没有否认。
她长吸了一口气,站直身,低头看他。
“沈行之,你知道你现在最讨人厌的地方是什么吗?”
他愣了下,抬眼看她,眼神像是有些茫然。
“你太会忍了。”她说,“你身上明明就已经在退化了,偏还要逞强给人看,不肯说,不肯示弱。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自己先不喊疼,就还能保留一点体面?”
他眼神轻轻一颤。
她却笑了,那笑容又淡又无奈,像春天雪后被风吹化的一层冰壳。
“可是你现在已经不是那个站在马上呼风唤雨的安郡王了。”
“你坐在轮椅上,走三步都要费尽力气,连说一句‘拉’都要练三遍……你装什么呢?”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却还是没开口。
她蹲下来,平视他,眼神认真得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你别再假装我不知道你疼了。我看得出来。”
她语调不重,可每一个字都像落在他心上。
他动了动指尖,眼睫下垂,目光落在她系得整整齐齐的袖口上,仿佛想找个出口逃开这句话。
她忽然低声问:“你知不知道我看你摔下去那一刻,我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抬头,怔住。
“不是惊讶。”她说,“也不是害怕。”
“是疼。”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有点发涩,“你那么用力地想撑住自己,但你不知道,我看着你连坐都坐不稳的时候,我比你更难受。”
他像被这一句话击中了什么。
那一层早已被他包裹得密不透风的自尊,那一层像针一样的防备,在这一刻忽然裂开了一道细缝。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底像有什么在慢慢积聚,一点一点,将那些“我可以”“我不要紧”“我不必你管”的伪装,一寸一寸溺没。
应如是轻轻扶住他的手。
他的手指冰凉,骨节突出,几乎没什么温度,她手心一贴上去,就像握住了一把被风吹了一夜的寒铁。
她没松开。
她只说了一句:“你可以不坚强。”
“你可以疼,可以怕,可以哭。你在我面前,不必逞强。”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从“医生”的角色里退出来的。
也许是在他第一次艰难说出“如是”那一声的时候,也许是在他一次次咬着牙练发音时偷偷侧头看她的眼神里,也许是在他摔倒的那一刻、拼命想要自己爬起来、不愿她扶他的时候。
她早就不再是那个“只为救人”的大夫了。
她现在救他,是因为她放不下。
*
那日之后,他不再拒绝她扶。
她每天照旧来,训话、纠正发音、评估肌力、陪他练站立和步行。摔倒之后的他话少了很多,但练习反而更勤,像是下了死心要在还能开口、还能起身的时候,多留一点完整的自己下来。
他偶尔还是会说:“你不用……每天都来。”
她会回:“那你明天练给谁看?”
他说不出话,只看她一眼,又慢慢低下头。
每一次低头都像一场沉默的告白。
而她看着他日渐瘦削的脊背,心里越来越明白——
她在帮他延缓病程,也在陪他活着。
只是她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也许等他说一句“你别走”。
也许,是等他病得连说都说不了之前,能先叫她一声“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