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广袤无垠的原野和惨白寂寥的天空融为一体,目所能及之处便是刺眼的白。
清晨时,高瑕月阵痛不止,整个王庭立时被调动起来,平素与她势同水火的斛律敖敦,也不得不守在后帐前,等待新生儿的到来。
即便再不愿承认,高瑕月也是布日古德可敦,只要还没真正撕破脸皮,她腹中子就是无可非议的可温。
“其实她不必这样防备。”五百公主卫披甲执枪,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华贵后帐,斛律敖敦亦被挡在外面,“娜木罕同我讲她是可怜人,魏朝皇帝舍不得送亲女儿,强命侄女儿远嫁和亲,骨肉血亲自此天各一方。”
他斜倚木桩,转头看着林建军,交叉抱臂道:“认个孩子而已,我圣翟男人向来不在意这些。”
林建军抬起眼皮瞥他一眼,不知是信他的说辞,还是不信。
斛律敖敦轻佻地吹了声口哨,语气轻快道:“要么好生养大孩子为我打仗出力,要么划一块封地给她们母子,随便她和奸.夫怎么闹腾。再不然就送她们回魏朝,总之没打算对公主下手。”
末了,他补充一句:“前提是她安安分分做这可敦,不要背地里搞出碍眼的动作。”
这话不好接,林建军一笑而过。
斛律敖敦仰头望着灰白天空,重重地叹了口气,困惑不解道:“魏朝抛弃了她,她还死心塌地为魏朝做事,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林建军轻叹道:“纵观古今,母国强盛的和亲公主才有好下场,母国衰落者多被祭了旗。”
斛律敖敦拍着胸脯说道:“我答应过娜木罕,只要她别闹出不可饶恕的祸事,我可以保她一生平安,就连可敦的位置也给她留着。反正娜木罕她又不肯和我……可敦是谁不重要。”
林建军调侃地试探道:“那汗位将来岂不是拱手他人?”
斛律敖敦摇头道:“给一块封地是我最大仁慈,”他复又侧眸看他,“如果将军肯留在布日古德,我愿将西南方三百里都兰草场连着那条都兰河,划给将军做封地。”
林建军婉拒道:“可汗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自幼长在南朝,难适应北地的猎猎狂风。”
斛律敖敦摆手道:“将军先别急着拒绝我,娜木罕与尊夫人情同姐妹,难道将军忍心她们天各一方?”
林建军朝南而立,微笑道:“大祭司亦可南下久伴内子左右。”
“我好心给你封地,你反倒要撬走我的大祭司。”斛律敖敦闻言当即怒目而视,叽哩哇啦吐出大段北狄话,“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长生天会代我惩罚你的不义!”
从某种意义上讲,斛律敖敦无疑是仗义敞亮的,同样也是无知愚蠢的,将私人情谊与政事挂钩。
两个女郎的友谊是私事,他却依仗私谊做出公事上的决策。
公私岂能混为一谈?
听懂他的指责,林建军并没有打算出言辩解,也没有辩解的必要。
他与他或许会因为利益驱使,结成短暂的朋友,仅此而已。
“我要是早点知道你的妻子就是娜木罕日思夜想的巴雅尔,天启十五年上元节,在长安酒肆碰到你们夫妻时,我就该去告诉娜木罕。”斛律敖敦捶胸顿足,喋喋不休地控诉林建军。
苏乐伸着懒腰姗姗来迟,只听到最后那句话,纳罕道:“告诉我什么?”
仿佛见到主心骨,斛律敖敦登时转身面向她,委屈巴巴地和她告状,一字不落转述刚才发生的事,哈欠连天跟苏乐身后的章灵,猛地打了个激灵。
若非敖敦突然提起,她都忘了五年前的意外相遇,心下不由得一慌,连忙冲敖敦使了个闭嘴的眼色。
斛律敖敦话至兴头,哪里看得懂她的暗示,死皮赖脸捧握苏乐双手,拉高放在心口的位置,自顾自就要往下说。
章灵赶忙猛烈地咳嗽几声,转移走苏乐的注意力,斛律敖敦不满地轻啧了声。
斜睨做贼心虚的章灵,林建军喉咙深处溢出一声轻嗤。
原定计划是等高瑕月生产完,坐满月子养好身体后,不过斛律敖敦既然提起这事,干脆他今天就顺水推舟。
“说来也是可惜,”林建军感慨地叹息一声,“那夜我与内子出游,偶遇可汗来寻阿丽雅……”
意识到他要说什么,章灵捂着脑袋急切地打断他的话:“肯定是昨夜吹了风,娜木罕,我的头突然好痛。”
苏乐再是关心则乱,瞧着气色红润的章灵那做作样,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她走到林建军面前,沉声道:“你刚才说什么?”章灵还要阻拦,她厉声道,“我没同你说话!”她直勾勾盯着茫然不解的林建军,“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请你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林建军惋惜道:“方才听可汗提起数年前上元节长安酒肆偶遇一事,倏地想起那夜阿丽雅王横冲直撞,引得可汗来寻。倘若那晚寻人之人是大祭司,想来内子与大祭司不必错过五年。”
一道惊雷劈落,苏乐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跌跌撞撞倒退两步,琥珀色的瞳孔剧烈震颤。
那夜乖乖竟然也在酒肆中,与她不过数墙之隔。
倘若那天两人重逢,乖乖一定会跟她回布日古德,她也就不用遭受林氏落败的苦难。
咫尺竟然真的成了天涯,一夕错过便是五年光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老天爷到底都干了什么?
苏乐忽地扭头,紧盯别开脸不敢和她对视的章灵,恍惚间笑出声:“难怪你那天晚上问奇怪的问题,当时你认出她了是吗?”
章灵哑声安抚道:“娜木罕,你先别激动,你冷静,先冷静,听我慢慢给你解……”
苏乐一把攥住她衣领,双目赤红眼珠凸起几近癫狂。
她咬牙切齿道:“为什么瞒我,为什么要瞒……”一脚踢开上前劝架的敖敦,“章灵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伤害我?”
苏乐声嘶力竭,泪流满面道:“天启十六年,你明知道那个遭凤翔节度使强取豪夺的裴夫人是她,你还当乐子说给我听,问我会不会多管闲事,你大爷的好会杀人诛心!”
这架斛律敖敦是不敢再劝了,暗戳戳给林建军使眼色,只盼暴怒的女郎能看在林建军是她好姐妹夫君的份上,卖他个面子。
林建军状似无措地回神,满脸无辜地火上添油道:“阿丽雅王竟也识得静文?”
斛律敖敦倒吸一口凉气,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生怕事态闹得更大,赶忙示意护卫带走挂彩的章灵。
他近前死死搂抱住踢打的苏乐,将人扛肩上朝王帐走,顾不得名义上的可敦尚在生产,总归那不是他的亲子。
高瑕月虚弱地斜倚苏沁怀中,蜀绣锦屏模糊林建军身影,她收回视线有气无力道:“不是说好等我出月子?”
林建军解释道:“斛律敖敦今天起了个头,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也好,省得他们怀疑你。”高瑕月疲惫地闭上眼睛,“我们私底下不要再见面,以后的路我自己来走。”
林建军长揖到地,郑重道:“公主万事珍重。”
行至帐门边,他缓缓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绣着魏朝壮美山河湖海的蜀绣锦屏,旁边摆着一盆枯萎的帅旗,南方娇花扛不住北地寒风。
高瑕月嗓音干哑,告别道:“将军保重。”
他再次长揖到地,遥拜舍己身出塞和亲的公主,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掰着指头熬了三天,估摸着苏乐有再大的气,应该也都消得差不多了,章灵换下最喜欢的艳色衣裳,穿了身素衣朝神帐走。
神帐侍女战战兢兢拦在帐门前,说奉大祭司命令,阿丽雅王此后不得踏足神帐半步。
章灵火气霎时起来,强忍好半天才没抽出鞭子,教训敢拦她路的侍女,憋着一口气去王帐寻斛律敖敦。
天启十五年那件事,故意隐瞒苏乐是她不对;天启十六年赴洛阳朝见,受心中那点占有欲影响,以恶趣味心态旁观裴静文受苦,她不否认她有错。
可是她和苏乐相依为命九年,期间经历创业的艰辛,几度生死与共托付后背,她们的情谊不比她和裴静文少。
苏乐不能这样对她,不能!
斛律敖敦派人请苏乐至王帐,苦口婆心劝说两位祖宗和好。
多年相处下来,三人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娜木罕虽然常遛他玩,在他心里她就是他的妻;阿丽雅则是他的手足,将来他去见长生天后,她的幼子要继承布日古德汗位。
还没劝上两句,斛律敖敦遭到两人一致对外,灰头土脸地被赶出王帐。
王帐中只剩苏乐和章灵,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一时陷入诡异的安静。
良久,章灵启唇道:“我不该隐瞒你裴静文也在这个世界的消息,也不该在她受苦时再三缄口,导致你不能及时救出她,这两件事是我做得不对。”
许是身处高位久了,章灵的道歉充满目下无尘的倨傲,苏乐冷冷地斜睨她一眼,讽刺地扯起嘴角。
“我承认我有私心,我不想她出现横□□们中间,你当初同我说,我和你才是最牢不可破的联盟。”章灵面容紧绷煞是严肃,“我牢记你的话,无法容忍有人破坏我们的联盟,尽管那个人是裴静文,占有欲让我钻了牛角尖。”
“所以是我的错咯?”苏乐发出一声刻薄冷笑,吊儿郎当的语气里,藏着暗流汹涌的炙热岩浆。
章灵微微蹙眉,深知苏乐的情绪濒临爆发点,站起身整理坐皱衣袍。
“你情绪不稳定,爱意气用事,现在不适合谈心。”她朝外走去,“等你冷静,我们再好好谈谈。”
“你说谁情绪不稳定?”苏乐抓起桌上银杯掷她脚边,“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章灵竭力克制,软和语气道:“乐乐,我们过几天再谈好吗?”
“怎么不说了?”苏乐掀起眼皮沉沉地注视她,“目中无人的阿丽雅王也怕来自长生天的怒火?”
章灵眉眼微沉,质问道:“你什么意思?”她快步走至桌前,双手撑着桌面俯身审视苏乐,“一开始称王确实沾了你的光,阿丽雅王现在的荣光,是我跟着敖敦尸山血海,真刀真枪闯出来的!”
没有人可以威胁她的权力,哪怕那个人是苏乐。
章灵低声道:“苏乐,除了裴静文的事,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不管是普及魏话还是释放魏奴为民,亦或是招揽魏民以军功封爵,桩桩件件若无我先行,敖敦未必肯听你的话改革。”
她顿了顿,警告道:“苏乐,我要是你就见好就收,装神弄鬼那套能扛得住两千精骑几波全力冲锋?”
“好,好好,真是好极了!”当年靠她装神弄鬼逃过一劫,现在她放下碗骂娘,苏乐脑袋气得嗡嗡响,狰狞而又癫狂地抚掌大笑,“那就看看你的两千精骑,服从你还是长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