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回到梓州,裴静文每月中下旬准时收到从凤翔府寄来的书信。
最开始收到信时,裴静文确实提心吊胆了一阵,连家门都不敢踏出,生怕苏勉的人突然出现,套了麻袋把她绑回凤翔。
后来发现苏勉似乎没那个意思,她提起的心稍稍放下。
人来人往的大街她照常逛,城中偏僻小巷和城外幽静山野,就请恕她敬谢不敏。
裴静文拿着信往灶房走。
苏勉送来的信她只看过第一封,无非是分享他在凤翔的日常,还有酸掉牙的情诗。
后面再收到信,她看都不看,直接扔灶里烧了。
随信送来的金银珠宝,她让赵应安和周素清先挑选,再供四个少年和长夜安选择。
等他们都挑完,剩下的全被她拿去打金铺熔了,铸成方便携带的金条。
这次只有薄薄书信,裴静文还有点不太习惯,两指夹着信撇进土灶,她背着手一蹦一跳离开。
在房里练了半个时辰字,周素清站垂花门喊她收信。
裴静文困惑地望着石桌上的一盒金银珠宝,信封上写着“娘子亲启”,龙飞凤舞的草书。
所以,这才是苏勉的信。
裴静文一溜烟跑进灶房,幸好离做晚饭还有个把时辰。
别看刚才她只是随便一撇,信落到灶膛最里面。
裴静文捡了根长木棍划拉半天,埋在一堆灰烬中的书信,艰难而又缓慢地往前挪动。
估摸着这下铁钳能够到了,裴静文丢开木棍,用劈叉的铁钳夹了几次,信纸从缝隙跌落柴灰中。
她索性直接伸手去掏,翻到正面看信封落款,端正秀丽的蝇头小楷。
“崔夫人,是崔夫人!”裴静文捏着信纸抬脚走出灶房,“她带女儿回涪州走亲戚,邀我四月中旬去吃荔枝。”
赵应安挑了支点翠金步摇把玩,好奇地问:“那位帮你骗苏勉的夫人?”
裴静文点点头道:“她信中说,苏勉年初升任凤翔、陇右节度使,她丈夫调回长安,担任右武卫大将军一职。”
随着均田制的崩溃,盛极一时的府兵被募兵取代,十六卫失去战斗力,大将军沦为位高权轻的虚职,用来安放卸任节度使,或给驸马及权贵子弟镀金。
崔夫人的丈夫请了半年探亲假,陪崔夫人探望嫁到涪州的妹妹,再从涪州乘船顺江东去,回其丈夫家乡荆襄。
赵应安困惑道:“你们私下里有联系吗?她怎么知道你的住处?”
裴静文没多想,猜测道:“可能是苏勉告诉她的。”
当年离开得太匆忙,没来得及向崔夫人道谢,裴静文打了对牡丹金镯,又为她女儿准备了长命锁。
秋十一和黄承业负责保护,赵应安也不用多说。
四月中旬白糖罂正好成熟,周素清想尝尝说书人口中,贵妃最爱吃的涪州鲜荔枝,到底是个什么味道,长夜安离不开外婆和她同去。
其实余顶天也想去,奈何家中不能没人看着,他违心地说自己不想去,转头就被周素清戳穿。
裴静文拐出巷子,敲响街对面一座民房,和苏勉的属下大眼瞪小眼。
“商量个事,你们到时候留一人帮我看家,其他人光明正大跟着我。”
既然躲不掉,那就接受好了。
怕路上闲得无聊,裴静文特意带了副竹骨麻将。
苏勉属下头顶烈日赶车开路,秋十一和黄承业坐凉爽犊车里,给裴静文和周素清凑桌脚。
赵应安不会打麻将,抱着长夜安坐旁边看他们玩,余顶天怕苏勉的属下乱赶路,坚持坐车夫身旁监视。
犊车里摆了满满一缸冰块,手臂有些寒凉,赵应安掀起车帘,胳膊搭窗框上晒太阳增温。
瞅了眼跨坐马背上的精壮大汉,她发自内心感慨道:“你心态真好。”
“心态不好,早就被气死。”忙着摞麻将,裴静文头也不抬地说,“免费的护卫不用白不用。”
这些人都是上过战场的战兵,负伤退了下来,鹰眸锐利似刀,手扶横刀仍是杀气腾腾模样,压根没有山匪不长眼地往上靠,路上太平无事。
几人走走停停,一路游山玩水,好不快乐,只要二十多天的路程,他们硬生生走了接近两月。
四月十七,带着备好的谢礼,裴静文叩响信中所写地址大门,宅邸管事将她迎到后院花园。
熟悉的琵琶旋律钻进耳朵,裴静文丢了谢礼转身就跑,没跑两步便被老熟人拦下。
“节帅等待夫人多日。”
“他身兼凤翔、陇右两镇,有那么闲吗?”裴静文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一步一挪地朝花园走,“大老远跑涪州来寻我晦气,万一牙将趁他不在夺权怎么办?”
亲卫队长礼节性笑了笑,亲眼看着裴静文走进凉亭,他背对花园守在月洞门外。
裴静文箕踞而坐,不耐烦地斜着怀抱琵琶的苏勉,手紧紧握住短刀。
苏勉放下琵琶,打开侍女方才捡起的礼盒,拿起长命锁翻来覆去细看。
“多谢阿静的礼,”他将长命锁收进袖中,“我一定会长命百岁。”
裴静文盯着他道:“把我骗来,你要如何?”
“了结一桩陈年旧事,顺带请你吃涪陵的鲜荔枝。”苏勉瞥了眼她握刀的右手,“小心伤了自己,松开吧。”
裴静文仍握着刀,问道:“那封信是你仿的?”
“一个娟秀,一个霸道,两种完全不同的字迹。”苏勉莞尔道,“你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再来问我。”
苏勉走到她身边,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解下短刀丢到凉亭外,掏出手帕擦拭湿热掌心。
“别紧张,后日我就回去。”下巴轻轻抵着女郎的肩膀,苏勉贪婪轻嗅朝思暮想的气息,“去告诉秋十一,崔夫人有好多话要同你说,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
裴静文深呼吸压抑愤怒情绪,语气寡淡道:“那便明日再见。”
苏勉贴上修长脖颈,哑声道:“阿静,我想你了,”他张开双臂,紧紧搂住日思夜想的女郎,“你去后,我再没碰别的女人,我是干净的。”
裴静文沉声道:“我不愿意。”
“我能让你快乐,”苏勉偏头咬住耳垂吮吸,“让我试试可以吗?”
两条胳膊被他死死箍住,裴静文头往后仰躲开唇舌,面无表情看着欲色满满的脸庞。
“我不愿意,能听懂吗?”她一字一顿重复,忽而讥笑道,“我忘了,你只听得懂想听的。”
苏勉沉默地注视着她,手臂力道一点点减轻,无可奈何地轻声叹息,似自问,又似在问她:“我都改了,为何还是不愿意试着接受我?”
裴静文口吻嘲弄道:“逼我跪着爬到你身边,骂我荡-妇、贱人、妓-女,强迫我和你交欢,一怒之下说要把我送给你下属,用铁链子锁着……”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苏勉伸手捂住她的嘴,俯首埋在她肩膀低声哀求,“我想好好待你的,阿静,我那时定是失心疯了。”
“你敢对高晔发疯吗?”裴静文替他回答,“你不敢,”她嗤了声,“时至今日仍不肯正视对我的伤害,你问我为何不接受你,难道你不清楚原因?”
苏勉默默良久,沙哑道:“从前的事是我不好,亏欠你良多,只要你肯接受,我愿倾尽所有弥补。”
“摔碎的镜子无法复原,被刀捅过的身体会留疤,你对我犯下的恶行,不是你弥补了它就不存在。”裴静文挣脱他怀抱往外走,“今天我要回客舍。”
“陪我用顿晚饭,吃过饭我派人送你回去。”苏勉三步并作两步挡在她身前。
裴静文掀起眼皮看他,从苏勉轻抿的唇角,读出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退让。
就像从前相处时那样,苏勉为裴静文拉开主位圈椅,坐右手边为她布菜。
等他吃第一口,裴静文才动筷,夹起面前碟子里的花雕酒香肉,慢条斯理咀嚼,醇厚黄酒香与肉香完美融合,在舌尖味蕾绽放。
苏勉问道:“可合胃口?”
裴静文如实道:“还不错。”
苏勉便笑起来:“不枉我从扬州请来厨子,他的手艺既合阿静口味,阿静且带他回梓州去罢。”
“不必。”裴静文摇了摇头,“他凭手艺无需背井离乡谋生,放他回扬州和家人团聚吧。”
她自己就是离家的游子,吃够了离家的苦,又怎能害无辜的人有家难回?
晚饭总有吃完那刻,裴静文擦拭干净嘴角,起身道:“我吃完了,明天我们要去哪儿?”
“先去涪州东郊三十里,再至乐温县荔枝园食鲜荔枝。”怕候在前院的秋十一看到,苏勉只送她到垂花门,“乐温县距此百余里路,明天要骑马赶个来回,你今夜早些休息。”
涪州东郊三十里,是一座名为“孙家堡”的村庄,村民往前数几代都是一个祖先。
杀气腾腾的苏氏亲兵将所有村民赶到祠堂,惊惧恐慌在人群中弥漫。
小孩子受不住压抑氛围,发出尖利刺耳的哭喊声,很快便被父母用力捂住嘴巴,变成小声的呜咽。
苏勉大马金刀坐祠堂檐下,睥睨忐忑不安的人群,背后是孙氏历代祖先神主牌位。
起初以为是山匪劫村,领头的白发老翁后来认出亲兵手中横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为了族人性命,他壮了壮胆,将手中鸠杖递给瑟瑟发抖的儿子,冲苏勉长揖到地。
他恭敬道:“不知尊驾造访,小人有失远迎,还请尊驾恕罪。”
苏勉训斥道:“老人家既得鸠杖,应是福寿双全、德高望重之人,却不能约束族中子弟作恶,尔枉活七十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