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诺亚待了几个月,这还是越眠第一次来到新地方,他有点亢奋,不等路信洲把话说完就急着开门下车。
路信洲稍一用力,拽着手里的绷带把人拉回车里,顺手控制关上了车门。
“还有什么事吗?”越眠不明所以地回头问他。
路信洲从车斗取出面罩和斗篷递给越眠:
“穿好再下车。”
越眠不解:“我也要藏起来吗?又没人认识我。”
废都治安混乱,不用进城都可以想见,越眠这张脸会惹来多少龌龊不堪的恶意。
喉结轻滚,路信洲克制住自己只因想象便极速生长的占有欲,抖开斗篷披到越眠肩膀上,帮他戴起兜帽后系了个层叠环扣的死结。
有点紧,越眠刚想表示抗议,路信洲先开口道:
“废都有很多人从事倒卖人体器官的勾当,这些人被称为剥皮客,脸也在他们售卖的商品当中,为了保证质量,他们会活剥年轻漂亮少年的脸皮。所以,要是有人不怀好意地夸你漂亮,就是在计划要对你的脸下手,一定要赶紧来找我,知道了吗?”
路信洲的语气和神情都一如既往地正经冷淡,他说的本来也是实情,更让人感受不出有任何夹带私货的成分,越眠被他唬住了,愣愣地点点头,自己接过面罩乖乖扣紧。
二人下了车,眼前是一片废墟,坍塌的碎石牢牢堵住了隧道出口,连光线都透不过来,越眠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有可以通行的地方。
“这里是入口吗?”他问路信洲。
“这边,跟我过来。”
路信洲通过连接二人手掌的绷带轻轻拽了拽越眠,后者随着他走到半堵斜倒的石墙之前。
墙面隐蔽处有一块与周围几乎不留缝隙的方石,如果不是事先知晓,光凭肉眼绝对很难辨认其特殊。
路信洲按下石块,块面翻转,一块悬浮光屏取而代之出现,路信洲取出双人通行凭证放到上面。
几秒钟的扫描过后,屏幕闪烁绿光,一道甜美开朗的录音女声自墙体中传来:
“我们暂移地下,是为了迎接明天的日出。陌生的旅人您好,欢迎来到新都,祝您今天生活愉快!”
非常末日早期的风格。乐观且愚钝。
据说,新都刚刚建成时,得到新都居住资格的人们是唱着歌进入地下的,那时的人们以为,最多五年,这场浩劫一定会如退潮般自然消失,就像人类曾经经历过的无数次灾难。
可如今,三十年过去,当日的歌声早已湮灭无痕,灾难却依旧看不到止尽的边际,过时的录音倒是依旧清晰,像是把彼时的天真幻想牢牢刻在了耻辱柱上。
巨大的齿轮运作声自地底传来,打断了路信洲不着边际的联想,他回过神,拉着越眠稍微站远了一点。
眼前发生的一切再度打破了越眠贫乏的认知,只见凹凸不平的地表突然像被看不见的利刃横向切割,快速且工整地一阶阶矮下去。
转瞬之间,原本还浑然无迹的地面凭空出现了通往地下城邦的入口,越眠向下探头,通道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只有两侧石壁上的灯条提供着勉强可供视物的荧光。
“这看起来比诺亚的建筑还要厉害。”
越眠小声向路信洲道。
这并不是越眠见识短浅导致的错觉,废都的基础建设象征着人类繁荣时代的科技成果,虽然后来遭受了许多破坏,但其中许多设施的科技水平确实要比如今的诺亚更高。
通道入口处并不宽敞,也就是可供三人并肩的宽度。
路信洲先走下了台阶,回头问越眠:“害怕吗?”
越眠觉得还好,只要不让他一个人待在黑暗的地方他就不会很害怕,他摇摇头,跟着路信洲进入通道。
二人走下阶梯,通道入口处的石墙缓缓归位,一声闭合的闷响过后,外界所有的光线都被隔绝。
视野暗下去,身前路信洲的身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看不真切,越眠明显紧张了些,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连接二人手掌的绷带。
虽然有点慌,但越眠并不想在路信洲面前表现出来自己的情绪。
一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其实不会有任何危险,二则是因为,他刚刚跟路信洲说过自己会努力完成任务不拖后腿,他不想这么快就露怯。
通道很深,每一步都在向地底深处下行,体感温度逐渐下降,有风从通道尽头不知何处的地方吹来,凉飕飕的。
越眠逐渐听不到地上传来的任何动静,通道内静得诡异,耳中只剩下了脚步声的沉闷回音,他咽了下口水,悄摸摸地将绷带往手指上又绕紧了两圈。
不知不觉间,那截本来还算有些长度的带子被越眠绕得越来越短,已经没有了任何可以自然垂落的余地。
前方还没出现其他光源,很显然,要走到通道尽头还需要很长时间。
越眠的不安没有得到纾解,可再靠近就要被路信洲发现他的小动作,他想了想,深呼吸,索性紧紧闭上了眼睛。
反正被路信洲拉着走他也不会摔倒,这样他就能骗自己周围的黑暗只是因为他闭着眼。
路信洲是在越眠闭眼的下一秒牵住他的手的。
他没对自己的行动做任何说明。没有说自己察觉到了越眠在害怕,没有问越眠需不需要他的帮助,也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在可以让越眠感到安全的许多方法里独独选了这一种。
他只是极其突然地牵住了越眠的手。
因为毫无预料的肢体接触,越眠微怔片刻,他睁眼去看路信洲,却见对方并没有停步或回头,还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往前走。
越眠的视线下移,落到牵住自己的那只手上。
他没怎么犹豫,弯曲手指,同样牵住了路信洲的手掌。
路信洲的脚步一停,他依旧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将手指又收紧了些。
这是两个人都没有体验过的牵法,手指横搭在对方的手掌,指尖弯曲扣住对方的手背,毫无间隙地交握着,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皮肤的温度与纹理,以及某些言说不明的情绪。
路信洲的手是温暖的、有力的,无声地诉说着坚定的支持,除了这些之外,越眠还感受到了紧张。
可路信洲是没道理会紧张的,他并不怕黑,越眠想。
所以越眠认为这份紧张感来自于自己。
对于黑暗的不安与恐惧被一点点驱散,莫名其妙的紧张却不知为何愈演愈烈,越眠甚至错觉自己的手掌内长出了一颗新的心脏,正在不受控制地狂跳,连带着他掌心的每一条血管都变得跃动且滚烫。
这非常奇怪,只是牵个手而已,方寸皮肤的相贴怎么想也不算什么很了不得的事。
以前更加亲密的肢体接触都没有给自己带来这种感受,越眠懵懵懂懂的,不太明白自己身上是发生了什么变化。
接下来的一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半分钟前还觉得漫无尽头的通道一下子变得极短,越眠觉得自己好像只是走了没几步,前方就出现了出口,明亮的光线漫进通道。
隐隐听到通道外的人声,路信洲停步,松手开口时声音里还带着点不自然的僵硬。
“到了,前面是检查点。”
二人依照安排好的设定,换成越眠略先于路信洲半个身位的站位,由越眠带着“视力欠佳”的路信洲走向出口。
眼前豁然开朗,越眠向周围看了一圈,发现不止有二人刚走的这一条通道可以进入废都。
周围大概有五六个一模一样的通道出口,陆陆续续地有人从中走出,在等待接受逐个检查的空旷场地上,已经排起了不算短的队伍。
检查口并没有重兵把守,放人通行的速度却相当快,不盘问姓名来历,不检测具体病变度,只简单登记后便可以进城。
越眠眼看着一个连大半脸孔都已经感染溃烂的人被放行,这样严重的显性病症,这人放在诺亚绝对会被立刻驱逐。
越眠不解,他不知道检查宽松是好事还是坏事,那个人看上去最多不过半个月就会自行异变,放他进城岂不是相当于埋了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可周围人多眼杂,越眠又不好向路信洲提问,只好暂时把问题压回心里专心排队。
很快轮到二人接受检查,路信洲将通行证递给检查员。
检查员扫描了下通行证。
“两个人,通行证没问题,你们提供的入城物资呢?”
路信洲隐藏在斗篷下的右手拎出一个小箱子,放到检查员面前的桌子上。
检查员没对路信洲明显病变的右手做出什么反应,他接过那只小箱子晃了晃,见怪不怪地道:
“这么小?你这里面最好装了些好东西,不然看你这个病变程度,这点玩意儿都不够你们在尾巷换两个床位。”
这是废都的进城规则,外来者需要上缴物资,淡水、食物、武器、药物,什么都收,而“敲门砖”价值的高低会决定外来者被分配住所的好坏。
锁扣打开,检查员漫不经心地掀开箱盖瞟了一眼,其中存放的居然是数十管片状药物!
药物是所有上缴物资里最珍贵的一类,流浪者很难有获取这种物资的渠道,偶尔搞到也是留作自用,不会有人把能救命的东西主动上缴。
“普通抗生素,从大基地抢的,你可以验货。”
路信洲淡淡道:“我要一个独立的双人间,不和其他人同住。”
检查员已经看傻了,废都最大的诊所里也搜罗不出这么多抗生素,别说换一个双人间,就算这人要拿这些物资换个区长的职位也完全够格了。
他咽了下口水,将箱盖合到最小,挡住周围已经蠢蠢欲动聚焦过来的视线。
手指按捺不住地摩挲着其中一管药物的边缘,他压低声音向路信洲道:
“兄弟,你刚来废都,不了解行情,换你要的房间用不了这么多。按理说你交上来的东西是不能退给你的,算你遇到我好心帮忙,这样吧,你送我一管,我可以帮你修改记录,退还一半的物资给你。”
“不用了,如实记,一共25管。”
路信洲的音量毫无遮掩,他特意强调了数量,出手拍在箱盖直接关紧。
带大剂量的普通抗生素进入废都是路信洲早就想好的。
这种东西比食物和水源更加稀缺,却并不紧要到人人都想抢夺囤积的地步;又因为只对普通疾病有效,所以对上层来说没什么价值,不会像武器财宝那样被充作私库。最大的可能就是溢价后大量流入黑市,但就算这样,也总归能多救几个感染普通炎症的人。
险些被箱子夹了手,检查员面色明显有些不快,身后的军卫也走了上来,他动不了手脚,“嘁”了一声,没好气地小声咒骂:
“不识好歹,没进城就这么招摇,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两个人能把这些药物毫不心疼地交出来,只能说明他们身上有更多好东西,进了废都,迟早被人扒得皮都不剩。
而且,比起这个瞎子,他旁边那个披斗篷的矮个子更让人好奇,从头到尾蒙着脸没说一句话,肯定是深藏不露。
显然,现场不止检查员一个人这样想。
后方,一只手从二人的视野死角悄悄伸向了越眠的斗篷内侧。
检查员倒是看到了小偷的动作,但他没有提醒二人的意思,反倒边划拉着记录入住信息的电子屏,边闲扯吸引二人的注意力。
“给你们分到秦萝区长的地盘去吧,她那儿可是最干净的,她又是个大美……”
砰——
话音戛然而止。
一个人从极刁钻的位置直接“飞”了出来,身躯重重撞上检查桌,那只不干净的手则被蒙眼的瞎子抓着手腕反按在桌面,正好同时压住了检查员的手。
雪利的刀光一闪,瞎子缠满绷带的右手上居然出现了一把高举的匕首,小偷和检查员脸色皆是瞬间煞白,二人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可四只手的力气居然都抵不过这瞎子一只手。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中,男人手中的匕首毫无章法地直直刺下——
没有血流成河,二人的手都还在,闪着寒光的刀刃从交叠指缝间不过毫厘的窄缝死死插进了桌板。
男人已经松手,抖如筛糠的二人却吓得不敢再动,刀刃也在嗡颤不已,以刀口为中心点,几道裂缝在桌面蔓延,三秒过后,一张桌子居然坍塌成了切面平滑的几块。
“眠眠。”
为了隐藏信息,路信洲没有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