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骤起，山上的树林随着狂风呼啸发出尖锐的鸣叫，枯枝碎叶被一遍又一遍的卷了起来，又像是凄风苦雨般散落下来。

玉兔抱着嫦娥放声大哭。

她不知道自己化形成人有多少年了，在遇到嫦娥之前，她只知道日月升落，并不知道时间，更不知道有些时间很长，有些时间很短。此刻玉兔抱着嫦娥，脑海里可以浮现她们曾经在一起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每一时辰每一刻。在遇到嫦娥之前，她不懂为何生，为何死，不懂喜怒哀乐，不懂爱憎恨，怨别离，关于遇到嫦娥之前的记忆虚无缥缈，好像她没有真实的活过一样。

她回想起来曾经有一次她和嫦娥出门撞到出殡的队列，每个人都穿着白衣，举着白色的旗子，面色凝重的走在常常的大街上，那时候玉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为是他们是什么戏班子表演，喜笑颜开的拉着嫦娥要跟上去看，嫦娥却小心的把她拽到角落里，趴在她耳边告诉她，这是人死了的仪式，是很伤心的事情。

嫦娥和她说话的时候，玉兔看到队列后面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那小女孩步子小，却连跑带走的跟着队伍，两手遮掩着脸上像是瀑布一样的泪水。

玉兔听着嫦娥的声音呆呆的看着，她心想那个小女孩知道什么是伤心吗？为什么我比她大，可是却无法感受到人死了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难道妖精真的不如人类吗？

可是现在抱着嫦娥的玉兔，她的眼泪快要流干了，两眼空空，她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被挖了出来，然后被一双看不见的手一点一点的掰碎。这就是伤心吗？

大风将风沙卷了起来，噼里啪啦的打在了玉兔的脸上，玉兔感到风沙中夹杂着豆大的雨点儿，她低头看去，只见嫦娥的脸上也落上了一颗颗泥点儿。

不可以。

姐姐那么爱干净的人，不可以被这些肮脏的泥土沾染了。

要是姐姐醒来，她一定要不高兴了。

玉兔站了起来，她将嫦娥背在了身后，她要在雨水将她们打湿之前将姐姐藏起来。

可是她一将嫦娥背在身上，四目看去，精神恍惚，只觉得到处都是树林，竟然不认得来时路，正在她茫然时，突然听到一簇草丛传来声响，低头看去，是一只蓬松的小灰兔，嗖嗖的钻进了草丛里去了。

玉兔见到自己这素不相识的远房亲戚，心中有了一丝安慰，好像这是远古的血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为自己指引的道路，反正是极目四望心茫然，乌云密布大雨将至，玉兔背着嫦娥匆匆忙忙的跟上了小灰兔钻进的草丛，只见草丛后是一条蜿蜒的小道，那小灰兔已经不见踪迹。

玉兔感到头脑发胀，太阳穴砰砰砰的快要跳出来，她无暇思考太多，此刻脑海里只记得姐姐曾经唱的山歌：“山路的尽头有人家，有花有果有香茶……”

玉兔随着山路快步走着，担心暴雨随时会将身上的姐姐淋湿，山路的尽头有人家，山路的尽头有人家，有花有果有香茶，还有一个漂亮姐姐呦，清早起来梳头发……

她一边走，一边低声唱着，回想起来从前与姐姐一同玩耍的时光，泪水一次次模糊了她的脸。

“哎呀！” 兴许是乌云密布，天色阴沉的缘故，玉兔没有注意到天已经黑了下来，她一个不小心，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倒在了地上。

等到她爬起来，将摔倒在地的嫦娥扶了起来，小心的擦干净她身上的泥土以后，玉兔才注意到绊倒自己的是一块倒下的石碑。

这石碑做工十分粗糙，玉兔随随的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刻着王小仙之墓几个字，玉兔这才恍然，原来这是一块墓碑啊。

她四下望去，只见旁边有一个低矮的土包，上面已经稀疏的长了些青草，想必墓碑的主人就在这个土包里了。

原来这里也有人死了。玉兔心想，她记得姐姐跟她说过，这个土包叫做坟墓。人死了以后要埋进坟墓里，立碑给后人留念祭拜，活着的人会年年给死去的人上坟，祭拜瓜果，这样死去的人在地下才能过得好一点，下辈子才能投生到一个好地方。

这个人连墓碑都歪倒了都没有人管，想必没有人记得她了吧？玉兔心里这样想，她看了看嫦娥，又扭头看了看那个土包，再次转过头去看嫦娥，最终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将那墓碑搬了起来，重新用力的埋到那座坟墓里。

希望这个墓碑里的人，在地下能过得好一点吧。

埋完以后，玉兔疲惫的倒在了嫦娥的身旁，她一动不动的看着天空，大脑里有很多五颜六色的小兔子飞奔而过，然后就是一片空白，她转头看着嫦娥，伸出手指触摸嫦娥的眼睛，脸颊，鼻子，嘴巴，她想姐姐现在也在赶往投生的路上吗？

一阵冷风吹过，玉兔打了个寒颤，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乌云已经散去，那将下未下的大雨，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好冷。玉兔转身蹭了蹭嫦娥，可是却觉得姐姐的身体也变得很冷很冷。

姐姐，真的死了。

玉兔感到自己也很冷，很冷，她的冷是从心里开始的，她感到自己的心结了冰，正在一点点向外扩散，她好想变成一团小白兔，好像回到没有化形之前的时候，为什么要变成妖精啊？为什么要让她经历这些，经历这种，失去一个人的感觉？

真的好痛。

痛到，不想再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

玉兔突然坐了起来。她天生是一个行动派，脑海里一旦有了个念头，就会无法控制的去做。

她从附近的树丛中找到一块石板，然后在那土包的附近寻了一块空地，蹲下身子开始挖土，她沉浸在一种自己难以理解的痛苦中，只能靠不断的挖土来麻痹自己，不知道过了多久，面前已经有了一个能够容纳两人的大坑了。

玉兔停了下来，大口的喘着气，接着她转头看向躺在地上的嫦娥，后者面色宁静，好像正在睡梦中，玉兔丢掉了手中的石块，一步一步的走向嫦娥，慢慢跪了下来：“姐姐，你别怕，我来陪你了。”

“姐姐，我不想和你分开。既然你不能活，那我就陪你死好了。”

她已经冷静下来，不会再嚎啕大哭了。仅仅半日过去，玉兔好像已经走过了十几年的人生，她将嫦娥拖进坑里面去，给她整了整头发和衣服，然后自己也躺在了嫦娥身边。

风停了。月凉如水，月光冷淡的照在玉兔身上，此刻，她的心中十分平静。她不再感到害怕了，不再感到痛苦了，因为她知道，她会和姐姐一起死去，然后赶到姐姐转生的路上去寻找她。

玉兔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眨不眨的看着天空，她觉得月亮好圆，像是一个冰豆沙月饼，可是姐姐说，月圆的时候人团圆，为何她现在一点儿都不团圆呢？

玉兔瞪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月空。她想现在姐姐已经离开自己，去往下一个世界了吗？那个世界是在地下，还是在天上？她记得曾听说书人讲过一个六道轮回，说作恶的人去了地狱，行善的人都上了天做神仙，玉兔觉得姐姐那么善良，死后一定应该做神仙，住在天上……可能就住在月亮上面，玉兔决定自己一定要黄泉路上找到姐姐，然后把姐姐送到天上去住着，就是让她变成一只小兔子她也愿意！

玉兔看着天上的月亮越来越圆，轻云蔽月又散开，可是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还是没有死掉。

玉兔心中暗想，不不不，我可不能选择吊死，要是那样的话，自己伸着长长的舌头去见姐姐，话还没有说清楚，姐姐就该被吓跑了！

一片乌云慢慢的覆盖上月亮，圆月像是被咬掉了一口，过了一忽儿，乌云渐渐将圆月全部盖住了。玉兔感到心口闷闷的，仿佛乌云盖住了她的心。

就在这时候，她耳边传来几声低低的啜泣。

玉兔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是姐姐活了吗？她不敢动，担心自己惊扰了这哭声，又担心这是自己的幻觉，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那哭声又传到了耳边：

“我好冤啊，我好冤啊……”

“我好悔啊，我好悔啊……”

玉兔躺在坑里一动不动，突然头顶上飘来一片白色的长绫，那哭声也从头顶上直冲着天灵盖而来。玉兔一动不动，接着看到一双下垂着白色鞋尖，再往上看去是一袭白衣，一头长发垂下来，玉兔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屏住了呼吸往上看去，突然间差点儿吓得喊出声来。

只见一个伸着长长的红舌头、脸像死人一样苍白的女人从自己头顶上飘过去，哦，不，不是像死人，这就是个死人的……鬼魂，而且就是……吊死鬼呀！

玉兔睁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内心却有只小兔子在疯狂的大喊大叫大蹦大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想安静的去找姐姐，不要有一个吊死鬼陪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