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宿是在回庄园的路上睡着的。
他一路心情低落不肯说话,再后来只剩轻浅的呼吸声,殷蔚殊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把自己憋晕过去了。
就连熟睡之后,也不安地抓紧殷蔚殊不放,他无奈只能叫来司机就这样离开。
郊外的小路有时不平整,庄园的小路也蜿蜒,行到颠簸处,邢宿软绵绵的轻哼两声,于是殷蔚殊只好手臂垫在邢宿腿弯处,把他整个人护在怀中,这样平稳不少。
楚易航则被另外秘密送走,殷蔚殊对他另有打算,而在邢宿的控制下,再加上殷蔚殊已经初步建立完成的地堡,完全可以将人无声无息的握在手中,不用担心对方有安全方面的威胁。
时至今日,亲眼看着末世一步步逼近,殷蔚殊仍然无感。
但既然邢宿喜欢当前的世界,他也可以在无所谓的状态下做点什么,然而同时,殷蔚殊也不喜欢为不关心的事情太过耗费心神,外包出去很符合他的行事习惯。
楚易航等人就很合适,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再加之实力强悍,很适合用来压榨。
……改变世界的任务谁说不能外包?还是送上门的旧仇人,不用白不用。
他坐在如今的高位,靠的从来不是亲力亲为,那样会把人累死且难以看到成效,殷蔚殊一向喜欢的是做出判断,然后相信自己的判断并监督执行,下面需要做的则是全力执行。
做出决策对其他人,或许是一项很简单又极其沉重的任务,但对殷蔚殊来说不是。
他不介意他人关于自己‘傲慢自负’的评价,毕竟事实也的确如此。
从他抓周时一个也不选,只按照价值将那些物件重新排列;拒绝浪费时间读幼儿园和小学;乃至大学时放弃直博选择提前结束学业进入公司……
落在旁人中需要深思熟虑,反复纠结、遗憾,或不断美化的人生岔口。在殷蔚殊这里,却从不等岔路来到面前时才被迫转弯,他一直按照自己清晰的目标走。
如今既然多了一个以邢宿为准的目标。
那么帮邢宿尽可能的维持世界的秩序,保持干净的云层,不被污染的牧场和一堆一堆的小羊,和棉花糖小车……这算不上宏大的愿望,计划实施起来也不复杂。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并做出决定,一共不过花费了短短几句话的功夫。
他不做救世主与圣父,但或许有人喜欢,反正结果是利好自己的。
先将污染区碎片中存活的四个人找齐,等到合适的时机,就把楚易航等人上交,以他们的能力在天灾初期帮助全球度过最初的难关是没问题的。
再加上自己即将研制成功的抗体,人类世界虽然无法保持现状,但维持基本的运转大概不会有难度。
至于殷蔚殊要做的,不过是借用邢宿的能力确保几人能认真干活就行。至于对方到时候会在背后如何评价自己——商人不在乎这个。
而且,邢宿一个人的嘴能甜过一百个就是了。
楚易航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当作社畜预备军。
他被邢宿报复性打晕之后,很快被直升机第一时间运走,而后辗转被护送到一座私人海岛,海岛不算逼仄,中间被直接挖了深几百米的地下空间。
通过重重安全验证,终于,楚易航被放置在一个具有生命体征检测的全封闭巨大箱笼中,缓缓推向走廊深处。
箱笼在走廊中滑动时,发出沉闷的滑轮摩擦声。
深处最大的一间实验室,苏泊肃揉了揉干涩的双眼。
地下实验室中,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异形物体,隐约可见一些异变前的特征,比如说食人鱼的身体全部退化,只剩一口裸.露的尖牙被缠绕在柔韧的鱼刺中,看起来就是个白玉雕刻的球。
比如说一块普通的树皮,但放置它的展柜只能是全黑不反光材质,看的时候也只能通过摄像头观察画面,如果贸然使用肉眼观察,容易精神分裂,也就是精神污染。
这些都是暗中从各大正在酝酿的污染区内搜罗来的,每一个都有独立的编号。
异变的动植物大多是标本,少量还能活动的,状态也算不上活跃。
毕竟最上边直接往这边拨钱的那位,也就是殷蔚殊有交代,安全为上,避免一切污染之力泄露的风险,他只是研究抗体,不想造成天灾提前爆发。
最近的苏泊肃陷入了瓶颈。
和实验进展无关,是他要抑郁了,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他肉眼可见的枯萎了。
最初,苏泊肃被大学时的师弟声称发现了新物种而拐骗过来的时候,是兴奋过一段时间不假。
发现不仅仅是新物种这么简单,还有可能亲眼见证世界发生剧变后,他也震撼怀疑,但最后亲眼见证了这么多被污染的动植物后,那种悲伤又变成了兴奋也不假。
——试问哪个一生致力于学科的生物学家,没有做过研究一套全新的生物体系的美梦呢。
但很快,苏泊肃笑不出来了。
他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幻想和现实是有差别的,做美梦的时候最好谨慎一点,因为自己这个丧心病狂的师弟是真的不做人,他也真的就像遇到了传说中的入室抢劫式爱情那般,遭遇了绑架式圆梦。
还是那句话。
苏泊肃自从进入这间实验室,就再也没有找到出去的路,被允许出没的区域只有当前这一层——他甚至压根不知道自己在第几层!
他就像怨灵一样在一重又一重的回廊中徘徊,承认自己就是叶公好龙了。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关在了这里,两眼一睁就是源源不断被送来的污染物,重复进行实验,不被允许联系外界尤其是家人,唯一的乐趣是看着自己的账户余额冰冷的上涨。
……该说不说,师弟确实大方,他的精神损失费是按照秒来赔偿的。
这可恶的资本家怎么这么有钱!
苏泊肃来到海岛之前正在国外一家实验室做助理,恨不得倒贴钱上班还得还助学贷款,还要忍受那早上先磨磨唧唧喝咖啡,中午悠哉游哉的吃饭,下午还要喝下午茶,傍晚一到点就跑,却要在走之前叮嘱他看实验的直属领导松弛感老头。
在来这里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精神损失这么值钱,赔死那老头的大豪宅都够不上殷蔚殊给的零头!
想到这,苏泊肃忽然怨念一空,干劲满满了。
聪明的社畜会给自己抽小鞭子,苏泊肃品了口手磨咖啡,日子还是可以继续过下去的。
听到外面的动静之后,他头也不回地指了指右手边,“新来的放这儿,先把序列号和权限发我,这次的是什么品类?活得死的?”要是活得,他得优先处理。
“活着。”
几个带着防毒面具,身上配枪一身防护服,身形高大的人将安置楚易航的箱子放在一角,说道:
“新序列,编号访客01已归位,权限boss发你了,限定十分钟内查收。”
殷蔚殊亲自下发的权限?这位大爷终于不当甩手掌柜了?
苏泊肃终于回头,见到那大箱笼时一愣:“这么大。”
以及,访客01?好奇怪的代号。
“嗯,这次是超S级保密,目前出现过的最高保密对象。”
说话那人语气一顿,补充一句:“boss交代,别让他死了,其他随你。”
苏泊肃嘴角一抽,“……行,吧。
你这说话习惯能不能改改,什么叫随我,我又不是没人性的科学狂人在进行什么人体实验,你们不就是给我送了点小绿叶子什么的吗。”
怎么一天天的,一个比一个听起来不像好人。殷蔚殊都找了点什么人啊。
总感觉进贼窝了。
……
回到庄园,殷蔚殊对这处宅子已经没多少印象。
但记得当初买下似乎是因为坐落清幽处,据说是个老牌贵族的旧址——于是殷蔚殊买下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人全面大扫除,把该清理的都打包到地下室上了锁,他不喜欢用他人生活痕迹太明显的旧物。
如今的这个国度正处于春暖花开季。
没有山的国度,花朵随性的开,庄园外围是一圈三十年的樱花树,目之所及处,满是梦幻泡影般洒落的嫩粉花瓣。
玛格丽特菊在灌木丛中疯涨,树下石砖中,还钻出几根郁金香和郁金香,进行颜色不一的点缀。
留在庄园的园丁不多,殷蔚殊也不常来这里,后来经过请示,他们干脆不做刻意休整,意外的呈现出了郁郁葱葱的美感,他打眼一扫,居然还看到几颗突兀的野生红番茄,正好被落地灯打了一层蒙蒙的光。
邢宿应该喜欢这里。
想到这里,殷蔚殊眉眼柔和些许,他掂了掂不断下滑的邢宿,一条手臂横在邢宿腿跟,单手就将他抱在身上,另一只掌心按在邢宿背后拍了怕,给足了对方安全感。
邢宿继续维持着树袋熊的姿势,长腿在殷蔚殊身后晃了晃,发尾也跟着轻甩。
前方有几层台阶,他用眼神制止了佣人的靠近,并轻摆指尖示意可以退下了,小孩心情不太好,没必要让更多人的存在刺激他。
邢宿也终于意识到身处的环境发生一点变化,外面比车内空旷,属于殷蔚殊的气息也就被冲淡许多。
他只能再深深埋在殷蔚殊胸前,弓着身子一顿乱蹭,被殷蔚殊警告地拍了下腿跟,“到家了,下来自己走?”
邢宿困顿的大脑运转迟缓,但下意识摇头,“不要。”
说完闭上眼,还想继续睡,下巴枕在殷蔚殊颈窝。
传到殷蔚殊内心身处的酸胀苦涩也随着邢宿的安静下来,而逐渐沉没。
任由账本稀里糊涂的揭过,照样不是殷蔚殊的风格。
他捏了捏邢宿的后颈,顺着脊背的轮廓轻抚记下,说:“趁着还没睡着,先想好今晚谈一谈,还是等你明早睡醒后?”
都不想。
谈话准没好事。
邢宿试图将耳朵躲起来,“我睡着了。”
上一次正式的谈话还是一年前,邢宿玩嗨了不小心吃掉一个大型污染区,引起周遭恐慌不说,还让自己变小了足足三天,矮到只能跳起来抱殷蔚殊的腰。
那是一个时间循环的污染区,他消化需要时间,彻底融合之前免不了会受其特性的影响。
而且殷蔚殊也不让抱,他一只手就能把邢宿提下来,而就算被丢开,邢宿也不敢说什么。
因为那几天的殷蔚殊格外的不好说话,克扣零食已经是常事,他已经习惯,很熟练的蹲在零食柜面前数日子,并默默反省。
身体复原后殷蔚殊仍然在生气,邢宿茫然地围着他绕了两圈,最终得出结论,一定是殷蔚殊嫌弃污染区让自己变脏了,殷蔚殊的确最不喜欢靠近脏东西。
可是吃都吃下了,脏了就是脏了……那怎么办嘛!
邢宿伤心的自我厌弃一下,他要离家出走把自己重新弄干净再回来,把自己收集的宝贝们留在家后默默趁夜离开。
走出家门两步后,一股莫大的悲凉迎面袭来,邢宿觉得在那一刻的自己简直是个创造悲伤的诗人,殷蔚殊说过的什么莎什么亚肯定不如他声势浩大,他觉得自己才是最惨的小孩雾都孤儿也要靠边站。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离家出走两步远之后,跑回去蹲在殷蔚殊身边哭着认错的。
总之,大脑恢复清醒的时候,殷蔚殊黑着脸指着床上的一堆小杂物:“所以,你离家出走的方式,是把垃圾放在我床上然后逃之夭夭?”
这是邢宿的宝藏所遭遇的第一次重创。
他到最后也没敢说是自己收集来藏在身体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