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会议结束,苏盐开车从售楼处赶往“野·桥”。
时近晚上九点,附近的店铺多半已经打烊,唯有那幢红瓦灰墙的民国旧时建筑灯火摇曳,像是另一个时空的产物。
苏盐将车停在路边的泊车位,进门之前,给苏有霜和闻迦汀各发了一条相同的信息:我到了。
正前方的玻璃小门上挂着“Closed”的做旧木牌子,她抬手叩了叩门,然后试探性地推了一下,门开一缝,上方的风铃立即发出“叮铃铃”的脆响。
“大忙人,终于盼到你来了!”侧边的旋转木梯上有人说话,苏盐抬眼就看见顾琳笑盈盈地倚着栏杆,她今天没戴帽子,亮绿色的蝶形眼影和超短发相得益彰,单穿一件灰色西装马甲配黄色侧边高开叉缎面拽地长裙,一截笔直而丰盈的长腿在黑色渔网袜的包裹下大胆地裸露在吊灯下。
顾琳这身装扮颜色和单品都很夸张,换做别人一定是灾难,偏偏在她身上张扬又和谐。
老实说,任何进店的客人,就算刚开始只是抱着逛一逛的心态,在看见顾琳这位主理人之后,很难不被感染,然后乖乖掏出钱包换回一个装着顾琳精选服饰的“野·桥”购物袋。
“好漂亮。”苏盐笑说。
顾琳哈哈笑,“总算遇见一个懂行的了。刚才迦汀哥和霍东衍还说今天是万圣节,他们嘲讽我是哥特风调色盘。”
苏盐轻轻“啊”了一声,意外顾琳今天心情格外好,以往若是遇见霍东衍和她意见相左,她必定如同炸毛的野猫。
“我带你去找他们。”顾琳一步一摇地从扶梯上下来。
苏盐问:“他们在哪?”
“地下室酒窖。”
苏盐脚下一滑,“我妹妹……?”
顾琳扶着她的胳膊笑出声,“放心,没给妹妹上猛料,我给她调的鸡尾酒度数很低。”
“野·桥”的地下室酒窖和常见的不见日光的封闭地下室不一样。从窄窄的两边皆是石墙的台阶走下去,经过一段曲折的挂着诸多装饰画的壁灯走廊,眼前豁然开朗,四方形的空间里靠墙皆是从地板层叠到天花板的木质酒架,中间下沉式环形沙发,正上方一块玻璃封顶,清亮的月光轻洒下来。
闻迦汀就懒懒交叠着双腿倚在沙发上,听见脚步声偏头朝她们看来。
霍东衍站在酒架前正在用启瓶器开酒,顾琳拍拍苏盐的肩膀,把她往闻迦汀的方向轻推了一下,然后笑着走到霍东衍身边。
苏盐左右扫视一圈,走近了,问说:“我妹妹呢?”
闻迦汀伸手将她手腕一牵,指尖不轻不重地揉搓着她的腕骨。“隔壁影音室。”
苏盐听他的嗓音知道他喝了酒,“哦”一声,就想去休息室看看。
闻迦汀却牵住人不放,另一手拍拍身侧的沙发空位,“她刚吃了东西,玩累了,应该睡着了。”
苏盐闻言,略放下心来,顺着他的心意在他身侧坐下。
“东西都是刚送过来的,先吃点。”闻迦汀示意面前理石茶几上摆着的印着“意·味”logo的餐食打包盒。
“你们呢?”苏盐问。
“都吃过了。”
熬到这个点,苏盐早饿了。她大大方方地将打包盒都挪到自己面前,掀开盒盖,认真享用。
闻迦汀挨着她的左臂向后搭在沙发靠背上,就那么偏头看着她吃。
顾琳不经意间转头朝他们看一眼,忽地笑出声。
她说:“真稀奇。迦汀哥你别太爱。最好再把盐盐看紧点。”
闻迦汀被人当众调侃,非但不觉尴尬,还笑着应一句:“嗯,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是得看紧点。”
他微微探身,搭在沙发靠背上的手贴着苏盐的侧腰,转过脸,下巴似有若无地垫在苏盐的肩上,亲昵又暧昧地问她:“你说呢,盐盐?”
苏盐一口蔬菜沙拉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先是几个小时前的“二姐夫”,再是这声闻迦汀抵着她耳际亲口承认的“盐盐”,幸亏地下室灯光黯淡,不然她脸上的番茄红非得成为顾琳调笑的重点。
闻迦汀没听见她的回应,靠得更近了,温热的带着淡淡香气的鼻息扑在苏盐的脸上,耳边的几缕碎发似夏日熟透的浆果,摇晃,欲坠。
苏盐咽下喉咙里的食物,含混问道:“你喝了多少?”
闻迦汀却不吃她转移话题的这套,磨砂似的嗓音又唤了她一声,“盐盐。”
苏盐心跳陡然加速,甚至不敢转头同他对视。
旁边顾琳笑着转过头两手从后面攀在男友的肩上,身体也贴合上去,她冲着霍东衍强硬撒娇:“你怎么不学学迦汀哥,你叫声琳琳我听听。”
霍东衍摇晃着醒酒器,直男嗓音头也不转地传来:“琳琳。”
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顾琳满心好不容易聚集的粉红泡泡瞬间破灭,“霍东衍你真是……算了,你不是跟我求婚吗?行,我现在就给你答案——NO!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还推了霍东衍一下,转身走到沙发边,抱着双臂往扶手上一坐。
霍东衍:“……”
闻迦汀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他揽着苏盐居然很愉快地发出一声轻笑。
苏盐:“……”
“二姐。”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软哒哒又明显带着兴奋情绪的声音。
苏盐回头,苏有霜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站在休息室门口,两眼似钛合金钢炮,眼神又羞又控制不止地落在苏盐和闻迦汀身上。
苏盐一怔,随即起身拉开和身边男人之间的距离。
闻迦汀看出她的羞恼,在她起身后指尖恶作剧地在她掌心里轻划两下,酥痒的触感令苏盐五指一颤,忍不住用余光轻瞥了他一眼。
闻迦汀仰头靠在沙发上只是笑。
顾琳离得近都没看清他们之间的小动作,更何况是更远一点的苏有霜。
但苏盐和闻迦汀之间快要溢出来的旖旎气氛,只要是个人都能感觉到。
苏盐待不下去了,她拎起适才放在沙发上的帆布包,侧头跟闻迦汀和顾琳说:“我带我妹妹先回去了。”
顾琳吹了个口哨,笑着说:“留下也可以,楼上刚好有一、二、三间房!”
她说一的时候,指尖朝她自己和霍东衍指了一下,说二的时候指的是苏有霜,说三的时候则慢动作指向苏盐和闻迦汀,成年人懂的都懂,暗示的意味不要太明显。
苏有霜睁大眼睛,红着脸看了下苏盐,又极快地看了眼闻迦汀。
苏盐回头抗议地喊了声“顾琳”,顾琳旋即举起双手,“好好好,不说了。我们盐盐害羞了。”
闻迦汀在笑声中站起身,单手将扣到顶的领口扣子解开一颗,他走到苏盐身边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上的包,说:“走,我送你们上去。”
苏盐轻飘地看他一眼,碍着苏有霜在场,没再说什么。
几步路的距离哪里需要送,但闻迦汀很绅士地将她们姐妹送上车,甚至俯身替她们轻轻合上车门。
苏盐不放心,落下车窗嘱咐他:“喝了酒就别开车。”
闻迦汀站在五月的街道上,月光带着不知名的花草香落在他肩头。
他丛挺括的的西裤口袋里抽出烟盒,垂眼笑看驾驶座中的苏盐一眼,“知道。”
苏有霜在副驾左躲右闪找好角度,冲着闻迦汀挥手道:“拜拜二姐夫!”
苏盐条件反射地眼睫一颤,不及回头眼神警告苏有霜,就听见站在车外的男人发出极愉悦的笑声。
她抿一下唇,不再逗留,匆匆丢下一句“走了”,就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苏有霜侧过身,一手扒在椅背上,脸朝后还在看被白色二手捷豹远远甩在身后的闻迦汀。
等那人的颀长身影彻底淡出视线,她才重新坐正。停顿几秒,居然没头没脑地问一句,“二姐,你们会结婚吗?”
得亏苏盐把方向盘抓得够稳,才不至于让车子撞上旁边的行道树。
她看一眼后视镜里的人影,因为无法正面回答,只得反问道:“怎么这么问?”
苏有霜摇摇头,她说:“就觉得他对你很好,很喜欢你,你也很喜欢他……互相喜欢的两个人大多数最后都会结婚,对吗?”
结婚,这个词对苏盐来说很遥远。
但似乎每一个身处恋爱中的女人,都会不可避免地在某个阶段幻想婚后的场景。
并且幻想的画面总是美好,令人无比向往的。
可苏盐没想过。
她不至于贪心到这个程度。
她也不认为自己拙劣的谎言可以支撑她和闻迦汀耗到结婚。
况且,闻迦汀那个人……她淡笑一下,结婚从来不是他的备选项。
“也许吧。”苏盐轻声回应苏有霜。
苏有霜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几分凄惶和迷惘的味道,她转过脸,忽然很感性地向她表白:“二姐,我只是……希望你幸福。”
不知道是受原生家庭的影响,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越是亲近的人,苏盐越不适应感情外露,尤其是家人。
像是有“家人表白尴尬症”一样。
可她心里是触动的。
停顿几秒,苏盐转过脸看了苏有霜一眼,“嗯,我知道。我也、希望你幸福。”
苏有霜略感羞涩地垂眼笑一下,然后对着车窗去看外面不断倒退的城市街景。
回到澜山公寓,苏盐给赵琼打了一通电话,说明明天下午一定把苏有霜安全送上飞机,让她和苏富林不要担心,也不要再生气。
苏富林不在家,应该是又去村口的小卖部喝酒打牌去了。
赵琼听着苏盐的声音又止不住落泪,她压抑着哭声倾诉道:“都是你爸爸……我也觉得没什么,幺女这么大了,想去哪里就去。再说海城又不是其他地方,她也是去看你……但是我也晓得你爸爸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他是担心幺女乱花钱……你也晓得家里的情况……”
苏盐独自站在浴室的窗边,她静静听赵琼说完。
末了,她问:“每个月转给你的钱不够用吗?”
赵琼哭着说:“光是生活肯定是够了,但是如果生病或者突然有其他的花销就难了。这么多年,先是养你们三姐妹,后来又是供你和你妹妹上大学,我手里一直没存下钱……”
苏盐静了静,说:“有其他花销再跟我说。”
挂了电话,她打开窗子抽了半支烟。
之所以是半支,是因为这盒烟放在抽屉里太久,从冬天到春天,经过几个月的暖气烘烤,烟丝又干又脆,本来就不浓的尼古丁味挥发得所剩无几,抽起来寡淡极了。
苏盐打开水龙头将烟浇灭,扔进垃圾桶。
开门出去,看见苏有霜躺在沙发上玩游戏,没心没肺的样子让人猜不到几个小时前暴躁狂哭的人也是她。
“微信里给你转了点钱。收了之后记得重新买机票。”苏盐说。
改签后的机票不能重复改签,只能退,但是退票要扣手续费,苏盐怕苏有霜倒贴,因此又发起一笔转账。
苏有霜闻言,没再管游戏里的小人,坐起身跟苏盐说:“不用了,明天的票二姐夫已经帮我买好了。”
苏盐一愣,“闻医生?……刚才怎么没听你说?”
苏有霜从苏盐的表情判断自己可能闯祸了,她小声回道:“你刚才也没问呀。”
“……我也不想让他买的,可是他说已经买好了……还是头等舱……”
苏有霜皱了下眉,试着找寻解决方案,“二姐,要不你让二姐夫把票退了吧?”
苏盐顿了顿,说:“没事,先睡吧。”
已经买好的票不可能再退,况且又怎么能为了这点事大晚上再大费周章去打扰本该安稳入睡的闻迦汀。
虽然,对于苏盐来说,一张头等舱机票并不是轻描淡写的“这点事”。
苏有霜没玩手机,乖乖爬上|床了。
苏盐在沙发上坐了会,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屏幕,微弱的光线亮了又灭。
末了,她轻叹一声,也躺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