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真从市区回来的那日,金鱼镇罕见地下起了雪。
金鱼镇是个暖和的小地方,一年四季都挂着大片大片的绿,归真活了整整十年也没见着立体的雪。
但她却是兴奋不起来。
她是同少年宫舞蹈团的孩子们一起坐大巴回家的。
那日她颠簸地穿过鹤阳市繁华的商圈、玻璃窗铺成的环形大楼、她从车后窗看着那红砖砌成的大礼堂,神圣地、庄严地消失在她的眼前。
车一点点走远。
她又穿过了几个村镇,冬日里被收割得干净的稻田正蓄着水等来年春天;她穿过一圈圈绕着弯的山路和一个个漆黑冗长的隧道,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到了金鱼镇。
归真到学校时约是三点半,彼时教室里的气氛并不算美妙。
语文老师正抱着胳膊在一片寂静的课桌之间走来走去,她脖子上圈着个小蜜蜂话筒,话筒后是一张无限下垮的嘴。
归真只身站在教室门口,举起手喊了一句“报告”。
那句“报告”声音不大也不小,足够座位上那一片黑压压的发顶变成一双双圆溜溜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自己。
像是闯入羊群的一只狐狸。
语文老师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她不知疲倦地在那课桌间走着,眼睛仍旧死死盯着那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像是非得抓出个什么来似的。
老师没有开口,归真自然不好把手放下来,她就那样直挺挺地举着,像是一座信号塔,持续地放出申请进教室的讯号。
“进来吧。”直到归真的胳膊又酸又麻,语文老师才开了口,眼神却不往归真身上放。
归真穿过半间教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发现那一整月没人光顾的桌椅上堆了不少空白试卷,还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她将那些试卷轻轻堆叠好,又翻出一张湿纸巾把桌子好好擦拭了一遍,归真把每个动作做得轻极了——她明白自己此时的存在感有些高了。
她的身上还残留着鹤阳市的气息,混在金鱼镇湿黏的空气里,是很不合时宜的。那不是一种可以用鼻子闻到的气味,而是一种用眼鼻嘴耳以外的,无形的器官感受到的气味。
是时髦的、令人好奇的、脱离枯燥轨道的、令人心向往之的。
邻桌的女孩儿用眼角使劲儿往归真的方向撇,归真接收到讯号,回头望了她一眼,女孩紧忙抓住机会用嘴型问:“市里漂亮不漂亮?”
归真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她的头点到第二下的途中,被语文老师那蛇一般的眼神咬上了。
“你们有些同学啊,现在把心思都花在一些虚头巴脑的地方上,以后上了初中跟不上别人就知道后悔啦!”
语文老师把话说得响亮又情感丰富,像是好不容易才逮着机会说出这句话。
话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又都光明正大的回到了归真的身上,就好像舞台上的那道追光被她带下了台。
那些目光多数不带什么恶意,但归真却是低下了头,有些羞愧。
当然,四年级的小归真并没有去细细地思考自己为何要羞愧,参加比赛、回来上课、收拾课桌,有哪一件事是需要羞愧的呢?
或许站在追光里的人总得承担点羞愧吧。
“归真,晚上一起去珍珍水果冰吗?这个季度出了芝士焗红薯!”
快要放学时,归真收到了利利发来的短信。
“利利姐姐,我今天有些累了,下次吧!”
归真极为罕见地拒绝了利利的邀请——她竟有些不好意思见这个令自己崇拜的,温柔又成熟的姐姐。
实话说,归真认为自己那日在台上的表现糟糕透了。
利利同大家一起挤在沙发里的那日,归真同样同金鱼镇的女孩们一起挤在后台,看着追光里鹤阳市一小舞蹈队的彩排。
舞台上的人每做一个动作,金鱼镇的女孩们就在心里惊呼一声,她们并不把这些人当成对手,而是把这些人当成怪物。
归真的心扑腾扑腾地跳,她想,原来芭蕾是这样跳的。
公布名次以后,归真混在队伍里,跟着酒窝老师的小旗子走,在那舞台与座位间的岔路口里,归真冷不丁同那鹤阳一小的领舞打了个照面。
面对突如其来的对视,那领舞得心应手地冲归真做了一个礼貌的笑,笑得谦卑。
“看到她身上那条裙子没?”另外一个金鱼镇的女孩趴在归真耳边念咒似的报了一串法国名,随后给它定了个价。
“这裙三千呢!”
*
回金鱼镇的大巴上,林露妍坐在了归真的身旁。
“对不起。”
林露妍不知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在大巴开进第一个隧道时开了口。
“我之前藏了你的鞋,对不起。因为我妒忌你,我妒忌你年纪比我小,跳的比我好。”
“我对芭蕾没有什么爱的,我练它完全是为了升学,为了成绩,为了以后赚钱!这样子挺难看的吧?”
“但那天之后我又想了很多,我羡慕你,羡慕你的灵气和你的努力,我羡慕你这样纯粹热爱跳舞的人,我会羡慕你,嫉妒你,是不是因为我也有一点点喜欢跳舞呢?”
“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得到你的原谅,如果你不喜欢我坐在这里,我等会儿就坐到后面去。”
林露妍的声音混在隧道里轰隆作响的车轱辘声里,她却得一口气把这些话都说出来,语速极快,因为她一旦断了线,就再也没有勇气继续将这丢人的道歉说下去了。
她话一说完,车开出了那黑漆漆的隧道,归真彻彻底底地对上了林露妍那琥珀色的眼睛。
一双算得上坦荡的眼睛。
归真不知为何想起了那鹤阳一小的领舞,想起了在散场时突发的那个笑,归真突然能够理解林露妍了,她理解那日失态的林露妍,露出不可爱表情的林露妍,讨人厌的林露妍。
“算了,我们都一样。”归真说。
芭蕾是美丽而庄严的艺术,我们却一样不纯粹。
归真转头,向窗外看去,她看到了稀碎的冰晶飘荡下来落在那一整片的山脊上,山的线条绵长,连在一起像沉睡的兽,而那群山之外,是更高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