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书这边,许是太累的缘故,又或许路途太漫长又太无聊,到了后半途的时候,他居然也靠着椅背睡着了。
还又做了个梦。
但不知是不是之前研究玉佛研究的太过投入的原因,他这次居然没做那个大蛇的噩梦。
而是梦到了一个和尚。
还是一个“半仙半魔”的和尚!
梦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他莫名其妙进到了一处洞窟。
那洞窟高不见顶,深不可测,上浮云雾,下沉死水,举目望去,灰突突一片,连根草叶都没有。
这让它看起来既空旷又寂寥,还无端透着股死气。
用人话说就是——不像活人能待的地方。
然而就在那茫茫水面之上,虚无的半空中,竟飘浮着一个赤足而立的和尚。
和尚身穿白麻僧衣,项戴佛珠,双手合十呈入定状,身形颀长,挺拔如松——其实到这里还算正常,既使和尚气质超俗,周身还始终缭绕着云雾,让人看不清他真实的样貌和长相,那也只增加了和尚的神秘感,也让黎书对这个梦更好奇而已。
然而很快,变故就出现了。
先是一道钟声,雄浑厚重,带着震人心魄的压迫感。
随之而来的,还有低语诵念经文的声音。
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仿佛周围此刻坐了数百成千人,同时念着听不懂的梵音。
之后,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杂,缓缓掺杂进一些如鬼哭狼嚎般异常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哭号。
惨叫声杂乱无序,且男女老幼皆有,似裹携着滔天的戾气,不知来处,却汹涌猛烈,没一会儿竟彻底压过了诵经声。
和尚周身缭绕的云雾也在这一刻开始发生变化,如活了般不断流转翻腾,并从右侧身体里不断冒出如煞气般的黑雾,与原本的白色云雾纠缠侵食,此消彼长。
这一斗争的过程并没能持续多久,没多会儿功夫,黑雾就彻底侵占了和尚的右半边身体,与白雾成胶着之势。
两股力量自相缠斗不休,也使得和尚从之前的“仙气飘飘”,很快就变成了诡异的“半仙半魔。”
左半边身体云雾霞光,仙气缭绕。
右半边则黑雾缠身,煞怨升腾。
但想也知道,当这两种完全极端的较量存在于同一人身上时,会发生什么。
消亡已不可避免。
不多时,和尚的皮肤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皲裂、溃烂、皮开肉绽,整个人犹如快速腐坏的植物,几乎在瞬息间便糜烂形销活气尽失。
周身云雾霞光散去,黑雾怨煞也跟着消散无踪,僧衣飞化,肉身消弥——
最终化作一捧齑粉,尸骨无存!
** **
因为这个梦,黎书自醒来就闷闷不乐。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总感觉胸口像闷着一口气,咽不下,也吐不出来,不上不下的,说不出的难受。
这也导致下车时,老师叮嘱他“好好休息,别乱想”他都听得非常心不在焉。
严樵那就更别提了,趴车窗上挥着手跟他喊了好几遍“明天学校见”,他才勉强敷衍地冲他点了点头。
直到踏上家所在的那条街,被街上熙攘热闹的人群一冲,郁结在胸口的那口气才渐渐舒缓了。
他披着落日留在天际的最后一丝余晖,朝位于长街尽头的家里走。
这条街,黎书已经走了十六年。
十六年前,也就是黎书不到两岁的时候,在这条街上摆摊卖杂货的黎国丰,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了被遗弃在河边草丛里的他,并将他抱了回来。自此他就做了黎国丰的养子,也有了黎书这个名字。
据养父说,那是个冬天,非常非常冷,天空飘着雪,河里的水也全冻住了。他当时是去很远的地方进货回来,路过河边时,本想去草丛里放放水,结果就看到了黎书。
很小的时候,黎书曾无次想过自己被遗弃的原因,甚至也为此难过过。那时他百思不得其解,可如今想来,恐怕他在一两岁的时候就已经显露出了不属于正常人的特质,所以才会被亲生父母遗弃。
他不由又想到了养父,那黎国丰又是如何在明知道他不是人的情况下,还养了他这么多年的?
他又是如何想的?
不过当然,这个问题已经永远找不到答案了。
黎书站在遥远处,神情怔然地看了如今已成长为“黎氏百货”,也是养父留给他的唯一遗产的杂货店许久,才抬步走了过去。
然而还不等他走到门口,与他家仅一墙之隔的隔壁商铺,已经生锈变形的卷闸门,却突然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刺啦”一声。
惊得周边人全都回过了头。
然后就看到一对年轻男女跌跌撞撞冲出来,那男的手里还拿着自拍杆还是什么,边跑边冲虚空挥舞,嘴里也叽里呱啦,黎书仔细听了听,好想喊的是:别过来!我们真不是成心的,求求饶了我们吧……
女孩则一出来就瘫软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但好像是在骂那男的:“都怪你,我说不行不行,你非得来……
哭声也很快引得路人驻足,有热心肠的还上去问:“你们干嘛呢这是?”
其中一个看热闹的大爷冷哼了声,替那两人回:“能干嘛,作死呗。”
问话那人不愿意了,指着大爷道:“你这大爷,怎么这么说话!你看人家小姑娘多可怜……”
大爷打断他:“可怜个屁!可怜也是她们自找的!”
说话那人:“……”
他正待跟大爷继续争辩,旁边另一个大妈说:“人这大爷说的对!方圆百里谁不知道这户是凶宅,普通人绕着走都来不及呢,她还上赶着,这不是自找的是什么?!”
那人很惊讶:“这屋子是凶宅?”
大妈白了他一眼:“我骗你干什么?你问问周边住的人,谁不知道。”
这时围观人群中又有一人兴灾乐祸地喊道:“诶呦,这不是网红探险夫妻吗?怎么?没流量了跑这儿来博流量了?搞砸了吧!”
那女孩一听,仰头“哇”得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男的对着空气扑打了一会儿,可能没什么效果,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开始磕头,边磕边念叨:“是我们不懂事,冒犯您了,我给您赔罪,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每念叨一句就磕一下,额头很快就见了血,再衬着他那副惶恐又畏惧的表情,恐怖效果直接拉满。
最先那人脸上也现出惧色,问大妈:“这凶宅真有那么凶?”
大妈傲娇地一仰头:“你以为呢!我家以前就住前面那小区,对这栋房子的事门清。也不怕告诉你们,我就是因为害怕才搬得家。”
其他人顿时也来了兴致,连忙怂恿大妈:“那您仔细说说。”
大妈想了想,痛快点头:“那行,反正也没事,闲着也是闲着,就跟你们说说。”
“事情是这样的,这栋房子呀,最早是租给了一户姓黄的人家,是个卖烟酒的,家里一共四口人,本来也挺好,但是有一天……”
大妈开始讲故事,黎书也扭头继续往家走。
黄家人的事,其实没人比黎书更了解。
五年前,一桩灭门案轰动了整个平安城。
同是干烟酒生意还有亲戚关系的黄李两家人,不知为何突然反目,李家大儿子持刀闯入黄家,将他们一家四口尽数杀害,甚至连黄家那个年仅七岁的小孙女都没放过。
回想当时的惨状——
黎书没忍住狠狠蹙了下眉。
他记得很清楚,那时他十二岁,刚上初一,出事那天他原本跟平时一样吃完早饭准备上学,却一出门就闻到了股极其浓烈的血腥气。
好奇心促使下,他便循着气味一路寻找,然后,就看到了迄今为止,最令他感到惊悚血腥的一幕。
他看到了凶手的作案现场。
李家大儿子拿着把足有手臂长的西瓜刀,竟像砍柴剁骨一样,不停地剁向已倒在地上毫无还击之力的黄家人。
一刀!
又一刀!
咚!
咚!
沉闷的砍剁声就像敲击在人心尖上,鲜血和碎肉也在一次次砍剁中崩散横飞,溅得到处都是。
而他刀下的黄家人也如被剁砍的瓜菜一般,早已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尤其黄家那个才七岁的小孙女,浑身上下不剩一块好肉,都要被剁烂了……
黎书已经忘了他当初喊了没喊,也不记得黎老头和荣姐他们是什么时候赶来的,他只记得李家大儿子的动作和表情。
那根本不像是一个人!
麻木、残忍、动作僵硬却决绝,根本就是一台杀人机器!
更甚至连警察来了也没能阻止他,他简直跟魔障了一样,谁阻止他他就砍谁,仿佛不把黄家所有人都碎尸万段就不肯罢休。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凶手被当场直接击毙,隔壁那套房子也就此成了凶宅。
不过到这时,事情还远没有现在这么诡异。
毕竟充其量那栋房子里只发生了一桩凶杀案,虽然手段残忍,画面血腥,却还远不到能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步。
而这个世界也从来不缺胆大又不信邪的投机者,所以在房东降低了房租,甚至承诺一年内免租的情况下,房子很快又租了出去。
这次租房的是一对父子,两人打算做茶叶生意。
起初倒也有人劝,说那房子死过人不吉利,让他们另谋它处,怎奈父子俩贪图房东免的那一年房租,觉得试试也无妨。
很快一切就准备就绪,然而就在开业那天,父子俩却当着所有宾客和街坊邻里的面,鬼哭狼嚎地从屋里跑了出来。
父亲浑身是血,儿子则挥着菜刀在身后紧追不舍。
且后来儿子说,他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突然就跟失去了意识一样,身体也好像被别人控制了,砍杀他父亲完全不是本意,也由不得他。
再加上其母亲和众亲友的佐证——说儿子从小就胆小,还晕血,平时连鸡都不敢杀,跟父母的感情也一直很好,是所有亲戚眼中最乖巧孝顺的孩子——总之,人没问题,有问题的肯定是那栋房子。
自此,那房子的凶名才传开了,成了周边所有人谈之色变的存在。
之后房东可能还是不甘心,又连蒙带骗租出去过几次,但所有租户无一不是高高兴兴地搬进去,最后又全都鬼哭狼嚎的跑出来。
算起来,那房子至少已经有四年多没住过人了,卷闸门都快锈烂了,居然还能闹这一出,黎书也是属实没想到。
黎书边无奈摇头边往家走,却在走到门口时又猛然怔住。
他脑子里快速闪过五年前李家大儿子砍杀黄家人时那副癫狂又麻木的表情。
又闪过之前梁晓桐的——
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