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清渠望着病房内相拥的人,默默关上门隙,走进楼梯点了支烟。
丈夫死后,她学会了抽烟。
两指一夹,烟角朝上,吐口雾圈,她抬头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双杏眼是越发凹陷,出神地盯着自己,永远精致白菱般的脸,浑身上下散发森气。
“学姐也在这?”
实际上章清渠跑进医院,祝茉雨是第一眼捕捉到。
还和那晦气种在一起,想也不用想肯定是为了她那娇气公主,捧得高高的宝贝女儿。
她起了心思,拿完药站到电梯口看停在几楼。
没听到人回应,祝茉雨踩着高跟从楼梯下来,似笑非笑的眼没离开过抽烟的女人。
她回想到那个长得清秀,身板苗条,说话也柔柔的,白清玉一样的人,最主要是会认真注视你眼睛耐心听你讲话的学姐。
好干净的活水,真像她名字一般,清渠,清渠......
每次她用那两只纯粹眼睛怜悯你时,祝茉雨感觉自己得到一种升华。
章清渠算不上好福气,母亲抛弃她回国,父亲另娶还谋划她嫁妆,和丈夫过了十几年好日子,结果丈夫死了,她在桐川待不下去,改嫁他乡是意料之中的事,那些人如此凶狠,她又有个女儿要养。
上大学那会儿,祝茉雨喜欢存钱买旗袍送她,桐川美人最爱旗袍,可惜她老汉死得早,妈开摊卖馄饨养活她一个算不错了,只能每月写诗写散文给小报刊赚点稿费。
章清渠和陶勉有多幸福,她是最了解的,陶勉扎根似的在血液科深耕,不就是因为章清渠小时候得过嗜血症,存在复发的可能性。
说不清为什么,她大概是嫉妒吧。
因为太过嫉妒,所以才和祝安在一起。他阅历深见识广,出手也阔绰,比陶勉好了不止千倍万倍。
结婚生子算个屁美事,不是困死在厨房,就是为了儿女熬死。祝茉雨时常幻想穿着满身名牌出现在章清渠面前,她一定要看看章清渠暗自艳羡却不得不装成淡然的样子,事后还要在夜里偷偷哭泣自己的命苦,就像儿时记忆里中很多姨姨一样。
可惜命最不在意她,莫名其妙被人上门又打又骂,她才知道祝安马上要和门当户对的大小姐结婚。
被赶回老家后,她穿上最精致的衣服去了演奏会,至少,至少让她在章清渠面前风光一次。
却发现人家在舞台上闪闪发光,自己如同见不得光的老鼠,被各种名牌堆砌的她,反而更像个笑话。
真可恶啊,章清渠命太好,身旁从不缺爱她的人,她自己却深陷泥潭,把自己活得一团糟。
盯着肚子里的生命,她起了恶心。
要生下来!
要这个畜生代替祝安还债,替她无解又不甘的命还债。
此后死气沉沉的日子里,仿佛只有打骂和酗酒能让她活过来。
难怪人家说,雨后茉莉浓郁的香堆久后,会变成难以忍受让人头晕恶心的臭。
她想大概是如此了。
“学姐还要来一支吗?”
祝茉雨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只烟,往她投去温和目光,内心明确她不会接。
啪嗒一声,火机蹿起蓝色火焰,章清渠指中烟越燃越旺,平静的脸仿佛在慢慢褪色。
祝茉雨看着空空的手,笑得明媚,“既然接了我的烟,我再送学姐一个礼物。”
从手机相册里挑出一张照片,赫然是陶峦躲在肮脏楼梯角落,哭着掐臂的样子。
女人瞥到屏幕瞬间,赫然于黑白默片中染上颜色,神色中充斥痛苦的嘶吼。
“这张照片,你从哪里来的?”
最终章清渠还是不忍地移开视线,把烟灭了丢进垃圾桶。
“给她看了视频,一个人出门哭的。”祝茉雨低头放肆笑一声,“当年给学姐也看过的哦。”
“你别冲她去。”章清渠瞬间恶狠狠瞪过来。
祝茉雨眉梢一挑,满脸讥诮,“祝安的种特意派上两个人天天堵在楼下,我一出门就跟着......”
“学姐,”她凑近,两只如狼般的眼凝视着章清渠,“你在怀疑什么?”
章清渠后退好几步,躲避着她视线。
“陶峦,”她念着名字,如同小心翼翼舔糖的甜,“我亲自取名的小孩,怎么舍得对她坏?”
峦,山小而锐者。
不要你跨大山大浪登最高峰,只求你怡然找寻自己的乐志。
“我知道你不喜欢你取名字的小孩,不过对那个畜生是该狠心,我也讨厌。”
章清渠愣神,没想到这对母子关系如此差。
“陶峦,”祝茉雨边说边观察人神色,“我还护过她一段时间,想想那些人拎着刀候在上学路边等她,啧啧,多恐怖。”
这自然是唬章清渠的。
不过也确有其事,区别在于是祝聿那扫把星护着的。
事后她找到人,借着视频证据要他们别伤害小孩,再说祝聿天天跟狗一样护在那小姑娘身旁,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冲在前面,要死也估计是他先死,能给小姑娘争取点时间逃命。
章清渠脸变得苍白,抿唇没说话。
“学姐你这个样子,我真怀疑那把匕首你只打算切水果。”祝茉雨眯眼看向她。
她知道了!
章清渠睁大眼睛,后背紧贴冰冷墙砖。
“为什么要害我这个样子?”
她原本有幸福的家,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连女儿的心都快留不住。
害?
谁害谁?
章清渠给她一抹光,又不让她见天日。
“因为我恨你,章清渠,我恨你,我讨厌你怜悯我的样子,我讨厌你温柔笑着的样子,我最讨厌你幸福的样子。”祝茉雨步步逼近,眸中恨意浓浓。
章清渠再也受不住,用力推开眼前的人,慌忙跑出去。
独留一个着白裙的女人,孤零零背靠墙壁,垂眸盯着丢掉的烟,不知道在想什么。
章清渠去楼下买了碗粥,估摸着小俩口这会分开了,推开病房门。
女儿垂一张淡定的脸,看不出任何破绽,揪住祝聿衣摆出的那只手却在隐隐用力。
瞧瞧她把女儿吓成什么样子。
“以后不许喝酒了。”
热粥冒着香气,煮得很烂,章清渠端给一旁的祝聿,“你喂她。”
陶峦猛地抬头看向章女士,想不通为什么她肯放松态度。
章女士忽然咳嗽几声,示意她看向旁边的人。
她才发现祝聿表情浅淡,用眼神询问她意见。
她连忙松开扯住衬衫下摆的手,点了几下头。
那碗粥才被接过,是她喜欢的清粥,放了少许糖。
注意到两个人的小动作,章清渠心中暗骂某个人一根筋,不过幸好,这唯一的一根筋被握在陶峦手里。
“你们俩回来吧,总不能让外人一直住在家里。”她握紧包,抓出几颗酥糖放下,转身离去。
陶峦被这句话砸得七荤八素,惊讶到嘴巴忘记咀嚼。
祝聿舀起一勺热粥,低头认真吹气,似乎没意识到这句话的重要程度。
“我妈妈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认同我们了对不对?”她眼睛亮亮,脸上病气一扫而光。
“不知道,”他耸肩,朝她嘴里送粥,“你认同我就行。”
陶峦心差点漏跳几拍,瞥到他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一点也不知道妈妈这句话有多叫人......欣喜若狂。
祝聿:“上次冷战不回消息也是因为这个吗?”
陶峦嚼粥点头,“那时候脑子很乱,也不知道要怎么做。”
“不能这样,遇到什么事,好的坏的都要和我说。”他忍住叹息,低头吹勺里的粥。
“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我总得有些隐私。”陶峦推开塑料碗,示意自己吃不进。
“可我是自私的人,”祝聿放下碗,在她头上揉了几下,“巴不得这个脑袋里面全是我。”
“那你多做梦。”她撇开眼,拿起桌上的手机,“晚上回去住?”
“你说了算。”他扯几张纸,替人擦拭嘴角。
早问过医生,说没有不住院也不影响,否则陶峦哪里能那么轻松出医院。
大多数城市的夜晚比白天热闹,陶峦大衣扣子老老实实扣到最上面,毛茸茸的帽子包裹住脸边。
帽子是之前忘在他车上的,祝聿愿意顺着她走路回家,车通常有人开回去。
她手抱着一束花,另一只手任由祝聿十指紧握。
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和爱人手牵手一起回家。
半夜,餐厅传来窸窣声。
小夫妻两个站在酒柜旁。
陶峦竖起食指,试探地问:“能喝吗?”
“不可以。”
他面露淡色,半靠在酒柜旁,长指捏着个玻璃杯,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一点点?”
好不容易熬到半夜,想趁着他不注意喝点自己珍藏的好酒,谁知道被当场抓包。
“求你了祝聿,我好想喝。”她倾身靠过去,讨好地用脸去蹭男人胸膛。
男人依旧不为所动。
“不说话,你点个头也行。”陶峦不肯放弃,踮脚去够男人下巴。
下巴是够到了,鼻尖和喉结也撞在一起。
她吃痛地“嘶”一声,一只手抢在她之前摸到鼻子。
“痛死你算了。”
祝聿拦腰抱起她,顺势坐在长餐椅上,边揉边给吹气。
她唇角牵出一抹笑,抬手抚平男人蹙起的眉,“你舍不得。”
惯的。
祝聿没理,借着微弱的黄光仔细察看鼻尖,没红。
两个人顾及着家里还有人,说话声音特意都放小了。
“小祝......”被按坐在男人腿上,陶峦只能昂头环住他脖子,指甲在后颈处划出几丝冰凉。
“喝一口,亲一口?”
她黑发雪肤的面孔上有一对异域的灰绿眼,眸孔里绽着潋滟柔光,穿破灵魂,勾得他心潮汹涌。
陶峦想破天也只能想到用吻来换欲,没法,别的酒随便买买就有了,这柜子里大多数酒是她所珍爱的,有特殊感情的。
瞧男人没拒绝,她眼角微勾,抱住环勒身子的那只强劲手,抢过酒杯,缓缓跨坐在男人怀里。
女人柔软脑袋顶在男人肩上,两手从他脖颈两侧伸出,滴答滴答倒酒声在寂静餐厅中尤为响彻。
男人也没闲着,一手抱着她的腰肢,另一手抽出椅子下方暗屉。
他猛地起身,陶峦吓得双腿一夹,手上大半瓶酒倾泻而下,湿透周围。
“做什么?!”
大小姐不开心了,狠踢他一脚,下足力气。
祝聿没去安抚,抱着她走到另一边,把女人缓缓放在餐桌上,松松懒懒站在身后,一双长臂撑在她身侧。
陶峦转头想骂,刚才要不是她反应快,真的会摔下去。
瞥见拉开的抽屉里布满烟条和火机,一时愣住神,她拿不定这人要做什么。
“你喝一口酒,我抽一包烟,看我们谁先把自己玩死。”祝聿剑眉轻挑,挺直鼻尖嗅到她鹅颈幽香,痴迷似地咬了一口。
疯子。
陶峦全身绷紧,后颈的那股热气和痒意好似传到四肢,麻起来了。
这人嘴中吐出的话更让人慌张。
语调越平静无常,说的话越发出自内心。
照这个话,他的肺别想要了。
许多赌气的话冲上脑,她砰地放下酒瓶,反头凶狠去瞪,“抽死你算了。”
男人站在后面,还是一动不动。
她嘴张了又张,咬牙切齿吐出一句:“我讨厌你。”
“嗯,我也喜欢你。”
他凑上来抱她,没忍住又轻咬了一口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