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明星稀。
室内一片幽静,仅能听见细微而悠长的呼吸声。
凤凌坐在低矮的小木凳上,一边手拿着话本,另一边手指痒痒的,那是从七郎鼻间呼出的温热的气息。他侧躺于床上,两只手紧紧握在她的腕上,带着孩子气的睡脸距离她的手仅有一指之隔。
她手里的话本已翻过去大半,七郎自吃完她做的油茶泡饭后还是求着不让她走,呜呜嘤嘤了一阵后就这般睡过去了。或许,生病的小孩子都是如此黏人。更何况,他即使是没生病时也黏人得紧。
凤凌保持这个姿势大概已经超过一个时辰。手臂和腰背均有些许发酸,她有点想站起来活动。眼看七郎睡得这般沉,只要她把手抽出来时轻一些,他应该是不会醒过来的吧?
于是,她放下话本,用手指轻轻扒拉开七郎仅扣着她的手。她呼吸都不自觉放缓了几分,耐心地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开。好不容易稍稍松开他的一只手,在触及到他另一只手时,只听他口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呢喃。
虽然她靠得近,但也未能听清他在呓语写什么。
她停下片刻,须臾后,又重新方才的动作,开始慢慢松开他的另一边手。
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情,却让她额角微微生出汗来。
终于,她成功从七郎的手里挣脱。就在她大喜过望之际,一双明亮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泛出的银灰色光芒难以让人忽视。
“七郎,你醒了……”凤凌干笑。
她解释道:“你已经睡了一个多时辰,我手有些酸。”
七郎闻言,仰头朝敞开的大门外边看去,在发现外面黑漆漆一片时,他眼底出现深深的自责。原来已经到了夜晚,都怪他过于贪恋凤凌手上的温度,竟让她辛苦坐在床边守着睡着的自己如此久。
“姐姐,都是我不好。”他是内心的感动与自责互相杂糅,眼中缓缓浮现出水雾来。
凤凌连忙安慰道:“不怪你,我也并无要紧事做,回房里也多数是看话本。”
七郎还是低垂着眸子,两只手相互揪着。修长白皙的手指染上红痕。
“傻瓜,我又没怪你。”凤凌分开他的两只手,用手指触了触他鼓起的眉心。
“真的吗,姐姐?”七郎眉心舒展,嗓音软软的,带有询问的意味。
“当然不假。”凤凌正色道。
七郎在听过她的回答后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若他真的是只小狗,身后毛绒绒的小尾巴怕是已摇得飞起。
凤凌起身为他盖上一层薄被,道:“好好养着,明日我再来看你。”
七郎心满意足地答应。
翌日,清晨的阳光第一次透过板棂窗细细碎碎投射在凤凌的脸上。她在梦中苏醒,迷迷糊糊睁眼坐起,疑惑地看着身后床榻上的浅色光辉。
先前早上的时候,太阳有照到过她的床上吗?
彻底揉开惺忪的睡眼,套上外衣鞋袜,缓步推开房门。
阳光底下,一个少年正在院中打扫,少年的背影被覆上一层暖橘色,他乌黑柔亮的头发高高束起,利落俊朗。
忽而,少年似是觉察到她推开房门的动静,带着惊喜转过头,飞也似的朝她跑来,边跑还边唤:“姐姐,早安~”
“七郎,你已经好了?”凤凌看着在她跟前稳稳停下的少年,愣愣地道。
“喝了姐姐喂的药后,自是很快便能好的!”七郎眨着眼睛道。
凤凌上上下下将他看了一遍。七郎配合地在她跟前转了一圈。
他脚步很稳,面色红润,仿佛昨日看着病恹恹,连碗也拿不稳的人不是他一般。
凤凌心叹,小孩的身体就是好得快。
“吱呀——”
隔壁房间的门也恰巧打开,木质的门年代已久,发出特殊的嘶鸣声。
“凌姐姐,早呀。”杨沁茹还未梳妆便踏出房门,她满头青丝随意垂落在腰间,不经雕饰的脸在阳光下显得尤为纯真。
凤凌转头看向她:“沁茹妹妹,你也早啊。”
七郎闻言,面上依旧维持着微笑,实际上暗自磨牙。眸光落在杨沁茹身上时染上一抹微不可察的埋怨,但稍纵即逝。
“姐姐,今日我们什么时候去繁楼呢?”杨沁茹突然感到有股莫名的凉意,收了收衣襟。
凤凌眼睛微微睁大,她差点把此事给忘了。
“要不,待会便去?”她回答道。
“行,那我先进房里梳妆。”杨沁茹转头回到房间内,掩上房门。
凤凌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她的一头秀发此时仅用一根碧玉簪束于脑后。要多随意有多随意,要多懒散便有多懒散。
说起来,今日繁楼一行是要谈生意的,起码也要梳个正式的发髻。
“七郎,今日小梅小兰她们都去茶肆了吗?”凤凌随口问七郎。
七郎道:“好像她们都出去了。”
凤凌露出失望的神色,转而她又道:“七郎,要不你去帮我把小梅给喊回来?”
七郎道:“姐姐要喊她回来做什么?”
凤凌一愣,对上七郎直勾勾的视线,不知怎的,就把原因直接告诉了他:“其实……其实是我不太会梳正式的发髻。”
凤凌其实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她整日里很少有正经活干,茶肆里让她操心的事情也越来越少,但她还是没能抽出时间好好研究这发髻的梳法。
七郎笑了,笑得灿烂:“姐姐,你不知道吧。我其实也是会梳女子的发髻的。”
七郎心满意足地看着凤凌眼中升腾而起的惊喜:“娘亲还在时,是我为她梳的头。”
凤凌笑道:“七郎,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七郎被夸得欢快极了,眼里的光愈发明亮。
一刻钟过后,凤凌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她头上顶着个从未见过的发髻样式,左右各梳起一个发髻,两髻中预先留出的一股发绕髻交叉盘旋,组成一个类似蝴蝶结的样式。
她小心翼翼地朝发顶抚去,感受着那层叠交错的饱满感:“七郎,这个样式的发髻小梅从未给我梳过,它可有名字?”
“姐姐,这是交心髻。”
交心……交心,交心髻可不只是名字好听,更有个好的意头。
“这么好看的发髻必须要选一个与之相配的簪子才行。”凤凌打开桌上的紫檀木梳妆匣,里面躺着十几支各式各样的精致发簪发钗。这些钗簪样式虽多,但颜色多为冷色系。
不一会,她就在一众钗簪间寻到一个适合的。那是一根碧玉排簪,清透的玉石被雕刻成梅花的样式,整齐而有弧度地排列于银色簪架上,清新灵动。
她举起该碧玉排簪,在头上比划:“七郎,你看这个如何?”
七郎立刻回答:“姐姐戴什么都好看。”
凤凌扭头瞥了他一眼:“就属你的嘴最甜。”
七郎笑而不语。在凤凌顾着往头上戴发簪的时候,他未加掩饰的眼神透过铜镜停留在凤凌那殷红的嘴唇上,喉结上下滑动。
戴好排簪,凤凌起身朝隔壁杨沁茹房间走去,在房门口轻声问道:“沁茹妹妹,你好了没?”
须臾后,房内传出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杨沁茹穿戴整齐地从里边出来,头发被梳成简易的单髻样式,两根金钗稳稳地簪在发髻上,其上的南珠发出耀眼的彩光。
“凌姐姐,我好了。”杨沁茹道。
“既然如此,我们出发。”凤凌看向七郎,“七郎,又要劳烦你为我们赶马车了?”
七郎道:“不劳烦,我可喜欢为姐姐赶马车了。”
……
凤凌在皇城里暂住的院子离繁楼还是比较远的。几乎可以说是一个位于皇城的南边,一个位于皇城的北边。加上白日里街上的行人多,马车的速度不快,他们一行在抵达繁楼时已经是半个多时辰后的事了。
马车方停在繁楼正门口,两名如花似玉的俏姑娘便自主上前,道:“恭迎贵客,贵客是要在雅间饮茶还是大厅饮茶?”
凤凌掀开马车帘子,回答道:“我们不是来饮茶的,是找梵悦姑娘有事商讨。”
两名姑娘相互望了一眼,又道:“请问您是?”
凤凌道:“我姓凤,来自沁凌楼。”
两名姑娘闻言后眼中的恭敬不再是流于表面,她们郑重其事道:“凤小姐,我们东家与梵总管已恭候您多时。”
凤凌朝她们点了点头,转身交代七郎坐于马车上等待,而后与杨沁茹一同在那两名姑娘的指引下穿过精美的竹影清风廊。漫步其间,足以忘却尘嚣。
回廊的尽头,是一间幽静雅致的小室。踏入室内,迎面的一扇绘满大红牡丹的水墨屏风很是吸人眼球,绕过屏风,两侧墙壁皆挂有恢宏大气的山水画,无论哪一幅都不像是凡品。
凤凌与杨沁茹坐于小室正中的金漆方桌子前,按照适才那名姑娘所言,在此稍坐片刻,她们东家很快就到。
一盏茶未到,繁楼的东家卫邵锋入内,后面跟着梵悦。
经一轮客套后,梵悦进入正题:“凤小姐,您考虑得如何了?”
凤凌道:“我和沁茹已商议过了,决定与你们繁楼合作。”
卫邵锋面色一喜:“凤小姐、杨小姐,今日过后我们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卫小侯爷,我话还未说完。”凤凌嘴边勾着笑,“沁凌楼与繁楼合作的部分仅限于普通的油茶。其他种类的油茶和菜肴可不在合作的范围内”
卫邵锋的喜色僵在脸上:“凤小姐,这可与两日前说好的不一样。”
凤凌缓缓道:“卫小侯爷,我记得两日前,你说的是可否分些油茶给你们繁楼,并没有说沁凌楼内所有的油茶都要交由你们繁楼来卖。”
梵悦面容揪着:“凤小姐,您可否再考虑一下?我们东家可是愿意分沁凌楼三成利的。”
凤凌言语坚决:“卫小侯爷、梵姑娘,这回轮到你们考虑了,要么我们合作,分给繁楼普通油茶,繁楼返三成利。要么就不合作。”
梵悦转头偷看卫邵锋有些阴沉的脸色,低声劝道:“东家,其实普通油茶也是很好的。”
凤凌道:“梵姑娘说的没错,我们沁凌楼一开始卖的就是普通的油茶,楼内座无虚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