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语先回到教室的时候又打铃了。
语文老师先他一步进入教室,倒没有对戚语先说什么。
课间时的喧闹层层降落,落入平静。
姜非总是在等戚语先,又总是等不到和戚语先能好好说句话的时机。
他像被主人留在原地的狗狗,巴巴地等着戚语先回来。
戚语先一步一步走回座位,姜非的眼神始终跟着他。
“还好吗?”姜非小小声地问。
已经上课了。
姜非坚持着上课不说话、不开小差的原则——比好学生更好学生。
才多大点儿事,他眼里的敦厚带得戚语先都不好意思带着他违反课堂纪律。
“没事。”戚语先简短地说,“下课再说吧。”
“把试卷拿出来。”语文老师姓陈,陈朝。
朝字,第三声。
因为性格好,学生私底下叫他朝朝——第一声。
老师不可能不凶人,可陈朝很有学生缘,不凶的时候学生也愿意听他的话。
“卷子我已经改完了,”陈朝把投影仪打开,把成绩单放在机器上,“这次年级最高分是123分,不在三班,三班一个考到120的都没有,这不应该啊。”
戚语先卷子都没带过回家,考完就随手塞在抽屉里。
姜非每次都能一下把需要的东西找出来,戚语先还在杂乱的抽屉里翻找。
找了半天都没找出来。
陈朝昨天讲完了卷子主体部分,今天这节课是要讲作文。
姜非主动把试卷推到中间:“一起看吧。”
“嗯。”戚语先应。
戚语先每一科的试卷都几乎是空白的,只有勾勒选项的寥寥几笔。
擦掉它都不需要三分钟,擦完之后能直接拿给别的人再做一遍。
姜非的试卷不同。
姜非的做题思路都按照老师要求清清楚楚地写在上面。
题目圈关键词,文章内划线。
戚语先想起以前有个同学每次做题、做作业划句子都是拿尺子比过之后才画的。
他垂眼往姜非的试卷瞄——幸好,姜非还没有变态到这个程度。
成绩单的分数从高到低往下排。
姜非的语文考了103分,作文拿了42分,不是很高。
戚语先的分数还要往下拉一点儿才能看到——总分93,作文46。
刚才张春晖说姜非是个英语学霸,戚语先想说他在听到老六说姜非选择题几乎全对时就知道了。
选择题都能快全对,其它估计也差不到哪儿去。
现在看姜非语文成绩,又感觉在看到姜非的信的时候就猜得到姜非不是个语文学霸。
作文才考42,看起来不是很低,但这回陈朝改作文跟放水似的,一抓一片的45里,这42就有点儿不够看了。
“作文有几个同学连八百字都没写到,被我扣了两分。”陈朝说,“这个也是很不应该的。高考时随便写个名人名言,把你自己的主题再重申一遍也要把字数凑够八百。”
陈朝很重视作文,会用一整节语文课来讲一篇作文。
戚语先就是其中一个连作文都没写到八百字的人。
“还有糖吗?”戚语先偏过头问。
姜非愣了下,眼神茫然中似有星点碎光亮起:“有。”
姜非把一把糖悄悄递给戚语先,戚语先只拿了一颗:“够了,谢谢。”
“你再多拿几颗吧,”姜非往讲台上看,见陈朝没留意到他们说,“你要吃苹果吗,我下午拿给你?”
“不用了,我不喜欢吃苹果。”戚语先把椰子糖剥开。
姜非望着戚语先,嘴巴没出声,一双眼睛倒像是能说话。
戚语先猜想姜非是想说上课不能吃糖什么的,可他考试睡觉,上英语课做数学作业,校服口袋里有烟……
糖,才哪到哪儿呢?
戚语先把剥开的椰子糖放进嘴里。
甜得发腻的椰子糖味在口腔里漫开,戚语先不喜欢吃糖。
其实姜非也不喜欢吃椰子糖。
小时候也许是喜欢吃的,姜非没有多大印象了。
但是爷爷总记得姜非喜欢吃椰子糖,时不时就给他和姜余买。
太多了,多到喜欢吃椰子糖的兄弟吃到那个份上大概也会腻的。
爸爸妈妈和姜余姜非一起吃,姜余分给他的朋友吃。
那些椰子糖是这样被消耗掉的。
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姜非和戚语先一直到那时才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说点儿话。
这么说起来,高中生真忙啊。
上课是没时间聊天的,课间是被各种事情占据的。
放学是急急忙忙去吃饭或者回家的。
戚语先看着姜非,头一回感觉到了高中生的匆忙感。
“姜非,要不要一起打羽毛球?”郑晓妍过来问姜非。
吴思雅也过来了。
她俩最近有点儿形影不离的。
姜非摇摇头,微笑拒绝:“你们打吧。”
“行,你要是想打就过来。”郑晓妍果决地说,说完看了坐在姜非旁边一声不吭、头也没抬的戚语先,拉着吴思雅走了。
“打篮球吗?”米嘉,外号叫棉花,实际上一点儿也不蓬松,人长得跟竹竿似的,只有高。
英语选择题拿不到50分被罚站的其中一位。
他过来问姜非打不打篮球,看到戚语先,顺带也问了句。
也不是说和姜非有多熟,也不是说有多讨厌戚语先,主要是姜非给人的感觉比戚语先好脾气多了。
问戚语先,好像没问就已经被拒绝过一回一样。
也怕打着打着不知怎的碰到戚语先雷点会闹得闹不愉快。
“不。”戚语先回答得简洁,连眼神都是极简主义。
“不了。”姜非拒绝都显得真诚,不让人讨厌,“我有些事想和戚语先说。”
这节体育课就只有高二三班一个班在上。
仅有的七个男生。
何正斌是书呆子,体育课上只看书,不运动,一做完热身运动解散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另外一个戴眼镜的土豪文弱少爷正捧着星巴克和女生聊天来着。
戚语先和姜非坐一块儿。
整个篮球场就只有三个男生。
“也不差这时候吧,你俩是同桌,什么时候都能聊,”棉花无奈地说,“一周就两节体育课,再不动动,人就生锈了。”
是同桌,但一个住宿,一个走读。
戚语先还是个不会安分待在座位上的人。
姜非一天到晚也没找着什么能和戚语先说话的机会。
姜非还是对棉花摇了摇头。
“一起打篮球吧,三个人打起来太无聊了。”另外一个高个儿男生也走过来,“我们这节课一起先练练,下节课可以跟七班的一块儿打。”
七班是理科班了,男生多。
但现在,戚语先想说,这篮球场上加上他俩也凑不成什么有意思的组合。
“下次吧。”姜非坚持道。
“真不来啊?”棉花还不太想放弃,“就打一会儿也好啊。”
姜非微笑着,眼神里带着微微的歉意,没有动摇。
戚语先连头都没抬,只是坐在姜非旁边,扮演一个沉默的孤僻蘑菇。
两人走了之后,戚语先又剥了一颗椰子糖吃。
姜非后来还是给了他一大把椰子糖。
“说什么?”戚语先靠坐在体育馆的长椅上。
到九月了,体育馆已经没开空调了。
没什么人的室内,没去运动也还是闷热。
戚语先的出厂设定外套还是在身上,拉链敞开着,洗得变得有些透了的白色短袖贴着皮肤,他没出汗。
“嗯?”姜非愣了愣。
“你不是说有事要和我说吗?”戚语先问。
啊。
姜非偏着头看着戚语先,一瞬恍然,唇角缓缓地、有点儿不好意思似地扬起。
“你看了我给你的信了吗?”姜非问。
“看了。”现在那封信还在戚语先口袋里。
姜非笑了笑:“那你还生气吗?”
“我什么时候生气了?”戚语先问。
姜非只是看着他,不带任何目的地朝他笑着。
两人也都挺能擅长沉默。
姜非不回答,戚语先不追问。
安静就在两人之间蔓延。
篮球咚咚敲在板上的声音和羽毛球簌簌飞跃的声音作为背景音响起。
同学们的每一声叫喊在体育馆里回鸣。
戚语先不着意地撇开头,姜非也还是看着他。
到戚语先无法忽视姜非长久看过来的视线。
尴尬啊。
好像也不是尴尬。
可能是有点儿心虚吧,也可能是因为有点儿好奇。
呆在学校,呆在姜非身边,戚语先有时觉得像活在电影里一样没什么实感。
他家是现实,琐碎平常,说不清断不了不停地要去面对的各种坎。
戚语先转回头去。
和戚语先的卷发一样黑的姜非的眼睛,乌润的眼神专注而明亮,
他因戚语先再次转头看他而唇角又往上扬了超级微小的一丁点儿。
浅得朴实的一个笑。
“为什么写信?”戚语先把手揣进衣兜。
左手摸到姜非给的信,右手摸到颗还没吃的椰子糖。
“我怕面对面说话容易造成误解。”姜非只是人比较真诚,嘴倒有点儿笨。
周一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戚语先不高兴,转身就走。
想在课后找个解释清楚的机会,等啊等,等不到机会,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所以干脆写信。
“我不想让你不高兴。”姜非说。
戚语先的情绪被吹起一个角,依然是感到茫然、荒谬,感觉姜非凭什么、为什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的心情。
这些过于真诚的话对戚语先来说太远。
听一遍是茫然。
第二遍是觉得荒谬。
第三遍是自以为的麻木。
抗拒减少了,真心的关切终究浸润了些冷锐。
“你写的信也能造成挺多误解的。”戚语先说。
一行一行的,一句一段的,戚语先感觉那封信里面的逻辑还不如人家餐牌主题清晰。
要是写的人无心,收的人无意,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
但偏偏是姜非平时看人的眼神已经太认真,写在信上的字迹也太工整,连一个错别字都没有。
戚语先没法收了就当没收过那么无动于衷。
“我还以为你给我写的情书。”戚语先伸长腿,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坐在长椅上。
“不,不是情书。”姜非慢一步忙忙解释。
“我看着也不像。”戚语先说,“但这方式就挺古典的,搞得很郑重一样。”
太浪漫了这位少爷。
“我爸妈每年在我生日时会给我写信。”姜非的声音放轻了一点儿。
“哦。”没收到过戚伟王敏一个字有用信息的戚语先戚应。
“你收到过很多情书吗?”缓了一会儿,姜非才笑了笑,换了个话题。
“没,”戚语先回答,“一封也没收到过。”
“怎么会?”姜非微微皱眉,“你这么好的一个人……”
戚语先也还是第一回听着有人说他好,也不怎么领情:“你眼光不太好。”
姜非看着他,没笑,没应话,眼神很认真,用眼睛表示对自己的观点的坚持。
“那你说说我有什么优点。”戚语先不信,看着那双眼睛也难信。
姜非被问得一愣。
“你也……”说不出来吧?
“很善良,对长辈很好,很尊重老师,很遵守学校的纪律,很会发掘身边的美食店。”姜非一样一样认真地数。
“你说的是我吗?”戚语先这下是真怀疑姜非是不是见着了个什么别的戚语先。
姜非是拿了哪儿的高帽戴到他头上?
尊重长辈?
尊师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