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语先的父亲被拘留了。
“你爸一辈子都那么冲动!”王女士眉头皱得如同两条吊起来被大风吹动的鱼干。
骂骂咧咧。
翻箱倒柜。
“你有没有见过你爸把钱放哪儿了?”王女士背对着戚语先,在房间里翻找衣柜。
家里没有多大。
两房一厅,戚语先的父母住一个房,戚语先住一个房。
杂物和杂物。
空荡和空荡。
灰尘毛发好找,钱可不好找。
戚语先立在走廊里,大半的身子隐在斜照进来的光线下方。
浮尘飘荡。
他发出的动静不比扬起的灰尘重,在自己家里也像格格不入的游民。
连天天睡在他爸旁边的王女士都不知道,戚语先怎么可能知道他爸把钱放哪儿了。
王女士也只是在骂骂咧咧,骂骂咧咧。
声线里是强撑着的刚硬,手却有点儿抖。
“你下午把钱交过去吧,我头都要疼死了。”王女士攥紧着手在翻找,终于在衣柜里放着戚语先他爸的衣服那格的最里头找到一包现金。
“我下午要去学校。”在这个两人剧里连捧哏都还没混上的戚语先也终于开口。
王女士愣了愣,混乱之间恍惚记起手机里学校发来的开学通知。
早忘了。
王女士的老公是第一次进拘留所。
王女士的儿子倒不是第一次上学。
王女士因为她老公的事情愤怒,惊慌,无措。
因亲戚起的纷争,又一堆亲戚来拉架,讲和,调解,说要怎么办怎么办。
刚送走了一堆亲戚,家里还余下着嘈杂的回声。
戚语先也很茫然。
作为王女士和她老公的原装亲生独生子,一个未成年的高中学生。
每天听得最多的就是他爸喝醉了讲的屁话和他妈抱怨老公抱怨儿子抱怨亲戚抱怨人抱怨物抱怨这个世界的话。
他是这个家里的一员,但显然不是这个家里任何决策的参与者。
戚语先他叔因为想要钱而把他爸告了。
他爸把他叔打了。
不知道谁报的警,总之最后的结果是他爸被拘留了。
一大帮亲戚熙熙攘攘地来了,警察来了,围观的群众来了,又熙熙攘攘地陆续退场。
好像一场戏,正派,反派,主角,配角。
戚语先就只觉得自己是这场戏里的背景板,站在角落边,和无关紧要的人做无关紧要的事。
关键是,也没人给他剧本啊。
他就那样被推着走。
“你要劝劝你爸。”
“你得照顾好你妈,这段时间多陪陪她。”
“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好好学习,别想那么多。”
“你在学校有没有交女朋友?”
“你还小,多听你妈的话。”
“你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多看着点儿。”
“……”
怎么劝?劝什么?
叫他爸平常别喝那么多酒,还是叫他爸别一冲动就打人,还是该提前把银行卡密码还有钱放在哪儿提前告诉他妈?
怎么照顾?喂她吃喝,还是握着她的手叫她别伤心?
学习,让他只想学习,那又为什么叫他管他爸管他妈?
这些话他们听着自己都不觉得矛盾吗?
戚语先面对着这些一年没见过几次面的,连称呼都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的,看起来很关心他很关心他家的亲戚。
面对着“你你你”一堆这样那样的听起来是为了他、为他们家好的劝告。
就只有茫然。
而王女士还有愤怒。
王敏想把那包用黑色塑料袋装着的现金拆开,手抖得几次没能解开那上面的绳结。
她忽然就把那包现金砸到了地上。
“滚吧!”王女士大吼,“你有什么用!你还有什么用!你真是一点用没有!”
戚语先对他妈突如其来指向他的愤怒也只有一种空落落的茫然。
为什么突然骂他?
为什么要指望他?
滚去哪儿?
戚语先习惯了一部分这种茫然,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出了门。
这个城市每天都长得一个样。
阳光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灿烂,照得树叶和建筑外墙都闪闪发光。
戚语先只走在那些没有被阳光照到的阴影里。
一步。
两步。
走出他家那个小区。
穿过马路。
过天桥。
过人行道。
23分钟,戚语先走到了学校门口。
此时,这个时间严格来说,还算是早上。
努力勉强都挨不到中午的边。
学校门口只有零星几个要住宿的学生还有家长在那。
高中住宿的人少,走读生下午来上学就成,住宿的学生才需要提前在早上来学校报到。
戚语先在树荫下,靠坐在小区路口的石墩上,远远地看见几辆车停在学校门口。
从车上把行李箱搬下来的父母和什么都没有拿的学生。
耳提面命的父母和听着的孩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主观代入,看这种父母儿女凑在一起的场面都只觉得是充满了疏离和训斥和矛盾的戏剧。
无趣。
戚语先扫了两眼,正准备把视线收回,看见两个男人在学校门口抱在一起。
?
什么东西?
学校门口上演父子情?
这么浓厚吗?
戚语先眯了眯眼睛。
不对吧。
一个穿着校服,另一个也不像是中年发福男。
两个看起来身材都挺好的。
但也不像是俩学生。
戚语先挑了挑眉,脑海里有些不着四六的猜测。
朋友,兄弟,恋人,抱在一起其实是在打架的仇人……思绪在这里面转了一整圈。
那些站在校门口的人似乎在交谈,而戚语先身边的空气只有树叶落下来的声音、细碎的搬动行李的声音和汽车经过的声音。
他往那望,那个没穿校服的男生先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然后是穿着校服的男生也向他这边看过来。
隔了一条马路,斜对着互相十几米的距离,戚语先没看清那两个人的长相。
只是感觉到了刚才心情短暂地扬上去了一下,又落下来了。
那些人是谁,是什么关系,都和他没有关系。
戚语先转过身,往离家、离学校更远的地方走去。
走过小区。
走过妇幼儿童医院。
走过商场。
寂寥和热闹都走过了,中午餐点过去,戚语先没打算回家吃饭。
“主人,主人,电话来了,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呀……”
手机在戚语先兜里响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机来电。
他慢吞吞地拿出手机,看着王女士打来的电话看它响到结束。
戚语先没有设置过这样的来电铃声。
他没有任何意义地去想是谁弄的,然后没有任何必要地想起了。
上午亲戚带在身边的那个叫起来比恐怖片尖叫声都烦人的小屁孩儿好像是拿过他的手机。
现在戚语先手机上未接来电显示x1,王女士没有消停地紧接着又打了第二通。
这次戚语先没怎么等待就接起了。
“在做什么?你去哪儿了?为什么打你电话不接?”王女士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愤怒。
现在不就接了吗?
一个又一个问题砸过来,砸出了个沉默。
戚语先没有出声,反正他现在说什么都会挨骂。
王女士巴拉巴拉地谴责了一顿戚语先不接电话之后:“哑了吗?”
“没。”戚语先回答。
“去哪儿了?”王女士像是现在才反应过来儿子不在家。
“学校。”戚语先说。
“你不是下午才上学吗?”王女士问,“这么早过去干什么?”
回答不了。
戚语先仍是再次选择沉默。
“不回家吃饭吗?”王女士又问。
“不。”戚语先简短地应了。
“那你午餐不吃了吗?”王女士的火气在电话那头再次孤军燃起,“你要怎么解决?”
戚语先不说话。
“行,”王女士自己做了结论,“有本事就别回来了。”
王女士率先挂掉了电话。
这种话一般听起来就跟示威一样。
他妈朝他显示这个家的实际权力掌握在谁身上——可能是戚伟,可能是王敏,总之不会是戚语先。
他向他妈显示一下他这个儿子的确就是她口中说的那么没用。
然后呢?
然后,戚语先还是会回家。
王敏也不会真的拦着戚语先不让他进家门。
会在指责他没用之后,还是会对戚语先怀揣着一些他扛不起来的期待。
这片地区是戚语先从出生到活到现在的地方。
哪怕是拆了旧楼起了新房,哪怕是那些商场商店店铺换了又换。
戚语先对这里依然了如指掌,穿梭在那些大街小巷如同走进自家客厅和房间。
戚语先走进去商场逛了一圈,出来时在商场门口的早餐店买了个包子当午餐,往回学校的方向走。
校服落在家里,没带出来。
书包也没带。
“干什么的?”学校门口的保安拦住了戚语先。
“来上学。”戚语先平淡地回应。
“你校服呢?”保安问。
“刚转学过来,还没领校服。”戚语先说。
“学生证呢?”保安又问。
“还没来得及办。”戚语先答。
“你不会连自己哪个班都不知道吧?”保安皱着眉,把戚语先拉到一边,但不让他进去,他把戚语先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你头发怎么回事?”
戚语先一身黑衣黑裤,虽没耳洞没纹身,但保安以为他烫头,总思疑他是什么不学好的家伙。
“不知道。”戚语先仍是说,但还是解释了一下,“头发是自然卷。”
“高几总知道吧,我等会儿叫你们年级主任过来。”保安严谨地提防着戚语先。
“哎哎,”另一个保安快步走过来低声跟他同事说,“登记一下让他进去得了,管他转校的还是特长生,等会儿领导过来场面就不好看了。”
戚语先在登记本上写了个假名,进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