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枉死城变得特别安静,昔日爱在街上游荡的鬼魂消失了,躲在屋檐窗棂下偷偷朝外面投去目光,试图瞧见一些新鲜事。
如果仔细去听,倒是能听见些和往常一样的惨叫声,隐没在空间里,不刺耳却又不那么容易被忽视。
鞋底踩在石砖上,步子间的距离就像是设定好了的程序,不偏不倚刚刚好就落在那一小块儿地方,规矩的擦不出什么脚步声。
“郁垒。”
背着手慢慢往前走的时微寒听见有人叫她,回身看去,是一位穿着黑夹克留着短须的高个男,半长的头发上了发油往脑后撇着,露出脑门显得特敞亮。
“文和?”目光在他身上来回上下打量,整个人倒是少见的完好无缺,“你不去出任务,来这儿有事?”
上前几步,把卷子手里的一本册子递出去,晃了晃:“来帮忙送东西的,正好遇上你,那我也就不用继续跑下去,倒是省了些时间。”
瞧了眼那褐色封皮,时微寒挑了下眉:“给我的?”
文和摇头,松手看书册落她掌心:“不是,是酒大人让我来给崔玦的。”
“我来这儿又不是去找她的。”抬手把书册递还给他,“而且你进来的时候没问门口的守卫吗?崔玦今天没在这儿。”
“没在?”文和有些惊讶,“她不是一直都待在枉死城的吗?去哪儿,怎么会不在?”
时微寒摇头:“不知道,她可能有自己的安排。”
把书册放好,文和挠挠耳朵,一脸的纠结和为难:“那我应该上哪儿去找她才找的见啊?”
“问门口那两位,他们可能知道。”
见这人不再理会自己,转身自顾自又继续往里走,啧了一声,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郁垒,他们都说你找到了梓荏,那这一次,你还会走那条老路,做那个选择吗?”
他的一字一句在空寂街道里慢慢回荡,时微寒停下脚步,目光垂落在地砖上,摇了摇头。
“犯过一次错了,哪还有再犯第二次的道理。”
枉死城里还有一座小城,待她身影消失在那扇门后,文和叹了一口气,才迈步离开。
道理确实是这样的道理,一样的错是不会再犯第二次,可倘若不是一样的,倘若从根本上就变了呢,错误还会再犯下吗?
躲在窗棂下的眼睛依旧望着空荡荡的街道,抬眼一扫,望见了青灰石砖,望见了泛旧木板,也望见了那片自始自终红彤彤的天。
内城门口两位守门人拦住想往里走的时微寒,仔细询问身份后才挪开靠一起的长戟,道一声大人好,目不转睛又继续盯着前方。
迈过门槛走在廊下,穿过门洞去往最里面那间房,伸手推开门扉,烛光映在脸上,屋内一片亮堂。
看着那条往下的阶梯,一眼望到头的是另一扇门的平台,时微寒眨眨眼,慢慢沿着梯子往下走。
柳别枝又回到了她之前待的地方,枉死城下的地牢,萦绕的阴气桎梏着她,同时也困住了大部分来这儿瞧她的人。
不分敌我,一切都追求平等。
用力推开最后一扇门,屋内比狭长过道还要亮的光刺激着眼球,下意识觑起了眼睛,才能把里面是什么情况瞧得清楚。
听见关门声的柳别枝抬头,放下遮面的手起身走去门边,视线越过一块块小格子,落在进来这人身上。
她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涩的味道,还有一点早有预料的猜疑:“你还是这么久以来,第一个来瞧我的人,值得表扬啊,值得表扬。”
语调渐渐平缓下去,下意识伸手抓着木柱子想看的更仔细些,从指尖蹦至全身的电流刺激着微小细胞,有些痛。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就只有她还能笑的出来,也只有她还有心情笑。
往前几步,仔仔细细瞧见了站在牢门后的人,涌上嘴的话在见到她脸上的伤时,又咽了下去。
“谁打你了?”时微寒皱眉,大拇指搓着食指指腹,有些无措。
柳别枝笑出了声,抬手摸着自己脸上那道伤疤,从左耳一直到嘴角,横穿了整个脸颊。
“还能有谁?除了王藏,你觉得有谁会动手?心这么狠。”她的反问得不到答案,它不只是一个问题,同时也是回答。
“不过时大人你来见我这个罪人,是一点儿都不怕被他讨伐啊?是真的无所畏惧,还是有恃无恐呢?”柳别枝眉梢带笑,一点儿都没有被束缚着的悲苦感觉,倒是乐的自在。
“只是来见个朋友而已,有什么值得讨伐的。”时微寒瞥了她眼睛。
从木柱子见的缝隙里把伤药递过去,她俩的相处模式里一点儿都没有曾经站在过彼此对面的危机感,还是和以前一样。
伸手接过来,笑着说了声谢谢,关在这里也没人会管她,这伤药不要白不要:“你来找我,肯定不止是为了给我药吧。”
时微寒点头,慢慢和她说:“他们已经找见你们的位置了。”
柳别枝翘了下眉毛,听见这个消息似乎一点儿都不意外:“嗯,然后呢?你们既然都知道了,那没道理会在这个时候来找我,不应该抓紧一切时间行动吗?”
望见她眼睛里的淡然,时微寒紧蹙着眉头,手上又开始了小动作:“告诉我,这地方在哪儿?”
像是听见了一个天大的好笑话,柳别枝拍着手笑出了声,泪花在眼角闪烁:“时微寒,你既然都已经知道了,还跑来问我干什么?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抚着脸颊上的伤口,她瞧见时微寒望来的目光,别开眼去。
“你以为我脸上为何会多这么一道伤,是在闹着玩儿吗?”她带着一脸惋惜,在囚笼里耸肩踱步,“或许我应该说的更清楚一些,在我这儿,你们、你得不到任何答案,什么话该说,什么话又不该说,我也明白。”
“你们要是想得到什么答案,为什么不自己去找?从我这儿得到的,也不见得就是一个好东西。”
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随后像风雨过后的湖面一样平静下来,坦率的看着时微寒。
“祝秣。”
过了好久柳别枝才说了一个名字,瞧见时微寒眼神瞬间颤动起来,脸色变得难看,她嘴角的笑也跟着收敛起来,别开头。
“他们问我在哪儿,只不过是想更笃定那个答案,而你来问我,只是不愿意相信就在身边。”
时微寒一再摇头,眼神里带着些悲悯:“不是不愿意相信,我也只是想来确定一下。”
她转身迈步就走,柳别枝眼神一凛,抬手抓着木柱子,冲她大声喊着。
“你比我更有能力去保护爱的人,不要重蹈我的覆辙,你知道决定该怎么做!”
回答她这段话的,只有门板合上撞出的声音,瞧着双手被弄出的伤,柳别枝颓然着坐去床上,重新把头埋在掌心里。
所有人都是被算计着走到这一步的,没有谁能逃得过被安排的命运,毫无可能。
轰隆一声身后暗门合上,时微寒回身,望见站在门口的人,和她望来的探寻目光对视上。
“你又来找柳大人了?”崔玦抓了下后脑勺,总觉得现在有一种抓包的感觉。
“嗯,你去哪儿呢?文和在找你,你们遇见了吗?”时微寒看她一身风尘仆仆,手臂上多了一条红痕,像被什么东西给抓了似的。
伤口有些痒,崔玦抓了两下,红痕颜色变得更深了些:“遇见了。害,也不晓得最近是怎么回事,来地府的人比平常这个时候多了许多,我去忘川河帮帮忙顺道处理一下枉死城的事儿,这嘈杂的声音还真是扰得耳朵不清净啊。”
时微寒眼神变得晦暗,指了指她手臂,问:“那你这伤怎么搞的?”
“啊,你说这啊?”扬着胳膊看了眼,不在意的摆摆手,“有个人差点儿掉进忘川河,我伸手拉了一把,不小心被她指甲给划伤了。”
忘川河专渡洗去了一身尘念的鬼魂,过了这条河,离轮回转世就仅差几步之遥了。
“不去拿点伤药抹抹吗?看起来有些严重。”
“不用,估计过一会儿就能好。”
瞧了眼她变得红肿的伤口,时微寒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去找医师看看,那人估计不是什么普通的鬼魂,像染了执念。”
崔玦茫然着眨了两下眼睛,刚想坐上椅子,听她这么一说,又直起身子:“染了执念吗?那不对啊,那她为什么会在忘川河边排队渡船呢?”
染上执念的鬼魂成了鬼,对它们的处理方式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带去忘川河边,它们不仅对人,对同为鬼魂的其他人而言,是有致命性的。
时微寒停下原本向前迈的步子,回头朝崔玦望去,对上她也往这儿看来的目光,神色变得难看。
“糟了!要出事!”
轰的一声门板用力甩开,时微寒和崔玦飞奔出去,在空寂街道上闪出两道残影,拼命朝忘川河边跑去。
拘魂使把人带到地府后,会留下需要入十八地狱洗刷生前罪孽的人,其他那些染了执念的鬼魂因为人数少威胁大,一般都是走别的路入轮回。
地狱里的那些人并没有分辨普通与特殊的能力,它们按部就班的重复劳作,人来了就压着一步步往下走,根本就不会有精力去做分辨,于是事前就为它们省去了这复杂工作,既然现在出现了问题,那就只能说明前一步就乱了。
等她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躺了一地的人捂着身子在哀嚎,这样恍如昨日的场景刺激着时微寒的神经,跳出不容忽视的痛苦。
崔玦半跪在地上,拍醒倒在地上的守卫,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有鬼魅混进了队伍,带走了好一些鬼魂。”目光落在崔玦身后时微寒身上,她的声音在颤抖。
省去了这项分辨工作不代表它们没了这个能力,现在鬼魅混进来还带走了无辜的人,这算它们失职。
“有几个人?”时微寒问,跟着崔玦一起伸手把人扶起来。
“三个。”守卫回答。
“还能走吗?可能得麻烦你把这事禀告给酒大人。”
守卫抱拳点头:“能,属下这就去。”
瞧见人走远了,崔玦额头上全是汗水,拳头因为焦虑反复捏紧又松开。
“这算是她朝我们开的第一枪吗?”她朝时微寒看去。
“不是。”时微寒摇头,“如果这真是第一枪,哪会这么轻松。”
毕竟她要做的事,倘若只算十分之一,那结果也将是很惨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