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祂的子民们需要一个君王,那祂就给他们一个。
出于对天下人的公平,祂封住自己的喉舌,这样即使祂心中充满对未来一切的洞彻,崔斯坦亦不能从祂这里获悉;为了降低他的怀疑和戒备,祂将自己一分为二,一半装进一具儿童的躯壳,平平无奇,如假包换。
祂身体里的灵已经所剩无多,要撑起两个分身并不容易,若只是沉默地听听祈祷倒也无妨,一旦遇上什么需要祂集中精力处理的事件,祂便必须收回这个分身,所以三不五时的,这具躯壳便会陷入怎么也叫不醒的昏睡,就仿佛他身体不太好一样。
而崔斯坦也的确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哑巴当成自己梦寐以求的家人一样照顾,只要是他有的,就都会分他一份,不能分的,就先满足他。
他给这具躯壳起名为约书亚,因为他实在想不出比这个名字更好的祝福——与神同名的孩子将会获得祂无形的保护,任何企图危害到他的人和事都将忌惮三分。
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使他进入了士师的宫廷。
当时亚伯兰刚刚迁都,宫殿规模扩大,正是急需用人之际,崔斯坦和卡巴那伙孩子都得以进宫谋得差事。以卡巴为首的那伙孩子当了兵,崔斯坦则是车夫,平时除了赶车还要负责照料拉车的马匹。
进入士师宫的第一晚,总管带他看了自己的住处。手里抱着一套崭新的制服,站在马厩前,总管手里的戒尺朝满是马粪和草料的地面上一指:“喏,你就睡这儿,但要小心,不要把制服弄脏。士师大人可不会要一个满身马粪味的车夫。”
他又眼神凌厉地扫了一眼跟在他身旁那个脏兮兮的小哑巴:“他不能呆在这里。出去!”
他像对待一只满身疥疮的野狗般哄赶他。
但崔斯坦还是悄悄把他留下,他能去哪儿呢?去自己住过的窝棚吗?在那里他一定会被其他人欺负的。让他去先知家吗?可约阿施根本就不认识他,又凭什么要给他提供屋檐?
他在马厩里清理出一个干净的角落,铺上干燥蓬松的稻草,从总管那里领了一条毛毯。晚上,他便和约书亚一起在这里睡觉。
伴随着马匹沉睡时平稳的呼吸,还有马毛散发出的轻微的暖烘烘的腥味,约书亚似乎睡的很香,鸦羽似的睫毛翕动着,小嘴微张,从里面传出细弱的鼾声。
宫里的巡逻兵举着火把走过来,脚步在石板地面上铿锵有力,在寂静的士师宫里——现在应该讲皇宫——格外突兀。他手里的火把会朝他所经过的任何地方扫一扫,以防有不速之客蹲踞在某个不起眼的阴暗角落,危害到士师大人及其家眷的安全。于是,又有一条证据表明士师不是神明,因为士师需要凡人保护,而神明不要。
约书亚被惊醒,立马想要爬起来,躲到马厩深处,他可不想让崔斯坦因为自己被赶出宫去,丢了差事。崔斯坦却伸手将他按下,用毯子蒙住他的头脸,低声道:“睡吧,我不会让他发现你的。”
他侧过身,用自己高耸的肩膀将他藏在身下的阴影里。巡逻兵的火把朝这里扫过来,只照见新来的小车夫消瘦的脊背,毛毯只搭在腰间,双肩和后心都露在外面。他摇摇头,又将火把扫向别处。
但约书亚是个大活人,在皇宫这种戒备森严的地方,要想藏住这么一个大活人是不容易的。果不其然,白天在马厩前削木片玩的约书亚就被总管看见,后者铁青着一张脸,手里的戒尺击打着另一只手心,发出震慑的“啪啪”声。
崔斯坦将小哑巴挡在身后:“如果您要赶他走的话,恐怕得连我一起赶走。”
总管嗤笑道:“你以为我不敢吗?你是救过士师大人的命还是怎么着?呵呵,一介小小车夫竟也敢……”
崔斯坦挺起胸膛朗声道:“是的,我救过。但不是士师大人的命,是他儿子的命。”
总管闻言愣了一下,但随即就反应过来,根本不信他的话。
“哼,狗奴才,还敢妄想自己救了大人的命?简直信口雌黄!就凭你?一个流浪儿?哪里就有机会遇上两位金枝玉叶的士师之子?”
说完,他的戒尺便朝崔斯坦肩膀抽下来。一直躲在他身后的约书亚忽然眼中精光一闪,戒尺在接触崔斯坦皮肤的瞬间应声折断,回旋镖似的砸在总管的小脚趾上。
每个人都有小脚趾不小心踢到床柱的惨痛经历,那种疼痛虽说不上蚀骨,但也至少钻心。
总管大声呼痛,旋即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忍着飙出的泪花,脸涨得通红。
崔斯坦趁机补充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问卡巴他们。”
总管恼羞成怒,把刚才自己脚趾头受的切肤之痛都算在他头上,顺手抄起马厩门边立着的粪铲朝崔斯坦挥拍而来,崔斯坦跳开两步,但还是被粪铲上甩下的污物溅到。
正巧这时,刚用完早膳的亚伯兰在自己的新宫殿中闲庭信步,远远听见这里有喧哗之声,似乎是总管在惩戒什么人。
他一向不喜欢下人苛责下人,实在搞不明白,既然同是下人,难道还分什么高低贵贱不成?却忘了对神明而言,士师也是下人,在祂眼里,他和他们也没有分别。
他大步走来,脚步声很轻,总管没有发觉。走到近处,伸手从背后握住粪铲的长柄,总管感到武器不听使唤,回头一看,这才连滚带爬地跪伏于地。
新铺的石板上满是碎落的马粪,夹杂着断掉的干草和无数狼奔豕突的脚印。
“什么事,也值得弄得这样满地污秽?”亚伯兰看着脚下的地面,皱起眉头。
“士师大人,是这个小车夫无视我的警告,容留闲杂人员在宫内过夜。”总管立刻试图撇清自己,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崔斯坦和那个小哑巴身上,“我本想简单教训他几句就完事,结果他居然顶嘴,还捏造出自己曾救过两位王子性命这样荒诞不经的谎话。”
亚伯兰双眉不置可否地蹙了一下,转向崔斯坦。后者虽满身污物,臭气熏天,却没有如第一次面对先知约阿施那样自惭形秽,仍是昂首挺胸地站在他面前,双目直视他的眼睛,目光灼灼。
亚伯兰道:“说说看,你是怎么救的?”
崔斯坦说出了五年前发生在五旬节庆典后的事。
亚伯兰盯着眼前这名少年,总觉得他身上有股气息,熟悉得可怕。是那种只有骨肉至亲才能体会到的联结,一种隐秘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归属感。
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毕竟士师的儿子们被一群狂热的教徒追打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亚伯兰一直对此讳莫如深,若不是亲身经历,崔斯坦又怎会如此清楚?
况且在一些更加鲜为人知的细节上,崔斯坦说的也都能对上,比如以实玛利和以撒回家后告诉他,在他们获救之前确曾有基路伯显灵。
他又派人去找了同在皇宫当差的卡巴,向他询问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兴许是觉得自己刚交上好运,不忍心就这样断送掉冥冥中那位的喜爱,他竟破天荒地没有撒谎——看来崔斯坦的第二个目标也最终完成。
末了,亚伯兰选择相信他。
“你确实救过我儿子的命,因此我要感谢你,但如果你所说为真,那你假扮‘基路伯’的事已经亵渎了神明,我应当处罚你。”
他看着崔斯坦,四只深棕色的眼睛相对,一样浓稠如粥的温驯,一样藏锋敛锐的深邃。唯一不同的,是亚伯兰眼中与日俱增的疲惫,而崔斯坦眼中只有一如既往的赤忱。
他渐渐觉得呼吸滞重,仿佛自己有罪的灵魂已被看透,急忙撤回目光,转身望向别处。
“这两件事,就让它们功过相抵吧。好了,现在都回去干活,如果你为我赶车赶得好,我再重重赏你。我也会确保总管不会记恨于你。”
崔斯坦这才双膝跪地道:“士师大人,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吧。”
崔斯坦挽住身边的约书亚:“他是我的弟弟,也是个孤儿,没有地方住,也没有地方去。我想请求您恩准他留在宫里,和我一起生活,他可以给我打下手,刷刷马匹、擦擦马车之类,假如您还有其它差事,他也可以帮忙。”
亚伯兰的目光还停留在别处,不敢再看向崔斯坦,因此也从始至终都没有落在他旁边那个脏兮兮的小哑巴身上。
他只是下意识点了点头:“可以。”
崔斯坦谢恩后起身。
亚伯兰准备离开,刚一转身,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过来,也不看崔斯坦,只是虚虚地望着他身前一个并不存在的矮小幻影:“孩子,你真的确定我们从未见过?”
崔斯坦:“士师大人,我没必要撒谎。”
他点点头,对总管道:“给这两个孩子换件干净的衣服吧。对了,你的戒尺呢?以后不要再挥舞那种处理秽物的工具,我们是白神的子民,我们的举止应当端方有节。”
从此,约书亚便和崔斯坦一起留中在宫中。需要他赶车的时候,崔斯坦会穿上他的车夫制服,有板有眼地坐在车前的横辕上,而约书亚就一个人在宫中闲逛。当时皇宫里还有许多地方在造,废弃的木料边角俯拾皆是,他经常捡回来削着玩。
但亚伯兰并不总在宫中,即使在宫中,也不是每天都要用车。空闲的时候,崔斯坦便会教小哑巴读书认字,因为他希望,如果他不能用说话来表达思想,那至少可以通过写字来让别人知道。
当然,和白神之间的约定不可毁废。每晚固定时间,崔斯坦依旧会来到约幕前,只不过身边多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每当崔斯坦跪在约幕前与他的神明进行例行对话时——其实只是崔斯坦的单方面剖白,因为神明从不回答——这个小哑巴要么坐在旁边昏昏欲睡,要么把玩着一只绿色大甲虫。崔斯坦发现,自从他到来,周围似乎经常能看见这种昆虫。
崔斯坦在领到第一笔士师车夫的薪水后,决定带着约书亚去拜访启蒙恩师约阿施。
那天早晨刚下过一阵雨,地上水洼还没干,约书亚踩在石板地上啪嗒啪嗒,响了一路的水声。崔斯坦低头一看,才发现他又光着脚。在宫里的时候,总管也给他发了一套车夫制服,里面有相配的鞋子,只不过他不愿意穿,实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肯被迫穿一会儿。
他本来的肤色应该很白,但此时双脚都被地上泥水打湿,灰扑扑的,像是刚从泥里拔出的萝卜。
崔斯坦笑笑说:“你让我想起一位故人,他也不爱穿鞋,或者说,不愿意穿会捂脚指头的鞋。他的脚也像你一样,整天脏兮兮的,不过在我没关系,我不会介意。只是今天我们要去拜访我的恩师,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知,最好还是打扮得整洁一点。”
他看见路旁有商铺,就走了进去,用自己的薪水给他买了一双凉鞋。又领他到河边,自己先脱鞋走进铺满鹅卵石的浅滩,让他在岸边一块岩石上坐着,自己蹲在清浅的河水里,捧起他的双脚细心洗去上面的泥垢。
时间过的真快呀,他不禁想到,当初为养父涤足时,自己的手心甚至托不住他一只脚跟,现在却能将约书亚的一双脚握在手里。当初的他,没能力留住养父,也没力量替他分担疲累,而现在,他应该能够护住这个小哑巴,他也坚信自己一定会为他撑起一方无风无雨的晴空。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他在自己心里对约书亚说。
在河水里洗净了双脚,崔斯坦又帮他穿上新买的凉鞋。约书亚站起来走了两步,只觉得鞋底很软,像踩在云朵上一样。这是因为和当时大多数凉鞋都用草编鞋底不同,这一双凉鞋的鞋底是用羔羊皮做的。
约阿施见到约书亚的第一眼便愣住,双膝打颤,倒身要拜,崔斯坦搀住,才使他老迈的膝盖免于酷刑。
“老师,这是我弟弟约书亚。他是我在街上捡到的,和我一样也是个孤儿。”
老先知对自己为何突然欲行如此大礼只字未提,只是一边引他们进屋,一边频频回头端详约书亚的脸——刚才身体在进入向下运动趋势时莫名瞥见这陌生少年的面孔笼罩着一层朦胧光晕,也不排除是自己老眼昏花的错觉。
稍后,约书亚和崔斯坦与老师一家同席用餐。约阿施却带着自己的妻儿侍立在侧,礼数周到,不敢有丝毫怠慢。崔斯坦几次想说服他们坐下来一起吃饭,却都被老先知诚惶诚恐地婉拒。
饭毕,崔斯坦帮忙收拾餐具,约阿施示意他出来一趟。两人走到门廊上,崔斯坦忍不住问:“老师,为何今日我弟弟在场,您表现得如此反常?”
老先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他那双金瞳?”
崔斯坦的确知道约书亚的眼睛是罕见的金色,但他并未因此就觉得他有什么古怪。
“只是眼睛的颜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