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昂首挺胸，一头浓密的红发迎风飞扬，像一团蓬松的火烧云。

天使长注视着她，淡漠的蓝眼睛透出一丝讶异，但稍纵即逝，被他无悲无喜的假面掩藏到后面去。

路易："好，就从你开始。"

他转身用眼神向六位长老天使示意，于是他们七人一同朝潘瑞戴斯之心飞去，在这座宏伟球形圣殿的赤道线上各占一隅，将圆环切割成七等分。

稍后，他们开始绘制一个极其复杂的法阵，令人眼花缭乱的灵流自他们掌心射出，如蜘蛛结网般迅速又富于几何美感地由七个点包围神的居所。

米兰达转身在人群中搜寻小汤米。

男孩早就跟着他们一起上来，此刻正拘谨地缩着脖子，挤在人群中。他相貌平平，身材瘦小，几乎找不出任何独到之处，一头栗色偏红的小卷毛，鼻头上密密麻麻的浅色雀斑，含胸驼背的瑟缩体态，在周围一众赏心悦目的天使中，显得格外“鸡立鹤群”。

但米兰达却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一幕更动人。

她微笑着朝男孩招了招手。小汤米听话地钻过人群，飞到她面前。

大天使的手轻柔地落在他头发上，捻起一缕富有弹性的卷发，在指尖捋直。

"你的头发，和我一样啊。"

小汤米不知她为何会莫名其妙地关注起自己的头发，只好眨巴着眼睛望着她。他一发呆嘴总会不自觉地张开，就像刚活吞了一只昆虫，正等它自己飞出来，浑身上下都冒着一股傻气。

米兰达终于饶过他的头发，将两手平放在他肩头，降低自己的高度，脚下与男孩保持在同一水平线——小汤米只到她胸膛。

但她还是那副一反常态的慈爱表情，也不知是在真夸还是尬吹："才发现，你长高了！"

小汤米："……"

谁都知道，人死后是不会长个的，除非成了大天使，可以凭借劳苦功高来提升自己的颜值。

她的手移到男孩的脸颊上，温暖的手心托起他瘦削的脸庞，像呵护珍宝一样小心翼翼。

"我不在的时候，要好好听约书亚师父的话，认真学本领，知道了吗？"

她的口气像是在哄不肯撒手让妈妈上班的小孩。

小汤米注意到，这位素来以严厉出名的大天使，绿宝石一样的眼睛里竟然闪动着泪光。他虽然不是十分聪明，但好在富于同情心，很关心身边的人，尤其是那些对他好的人。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替她抹去泪花。

米兰达忽然将他搂进怀里，双臂在他背后紧紧收拢，几乎将男孩压得透不过气，小脸被挤压在她柔软的胸脯上。小汤米闻到一股芬芳的味道，像阳光、像露水、像烘焙的小点心、像成团的毛线球、像——

妈妈的味道。

大天使紧闭的双眼里噙着泪花，长长的睫毛上沾染了几颗晶莹剔透的珍珠。她轻轻在男孩头发上吻了一下，松开后又帮他整理好压皱的衣领。

他半开的嘴张了张，吐出无声的字符，全世界都认得那个口型，全世界也都用同样的音节来称呼那位女性。

"你叫我什么？再说一遍。"大天使催促。

在他们身后，偌大的圣殿四篱已经升起光辉耀目的法阵，那繁复的法阵自腰线开始，慢慢向南北收束，在它即将包围潘瑞戴斯之心的刹那，那些拼命用锁链拉纤的天使同时撤力，光芒在两极合拢，整个潘瑞戴斯之心又重新悬浮在半空。

路易对米兰达道："你的告别得加快一点，我们几个支撑不了法阵多久。"

他的声音因用力而嘶哑，像被压在嗓子里，不似刚才那样动听。

米兰达再次抓住小汤米的肩，轻轻摇晃了一下。

"妈咪。"男孩低低地说。

红发大天使笑了，是心满意足的笑，眼睛里的闪光犹如柔和的烛火，让人忍不住望着它们，许下心愿。

米兰达松开男孩，一步一回头地向前走去。

小汤米赶紧追了两步，他像受到催眠一样，完全是无意识地喊出："妈咪，你要去哪儿？"

他感觉另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回头，看见了师父约书亚。

"师父，米兰达姐姐要去哪儿？"

约书亚眼中也含着泪，不久前他刚刚明白了"燃烧天使金粉"的真正含义，但他什么也阻止不了，什么也帮不上忙。

他只能搂着小汤米，安静地目送米兰达融入身后宏大的背景。

天空一片血红，如同泼洒了鲜血。浩浩荡荡的天使大军围绕着一枚被流光笼罩的星球，像一群迁徙的候鸟追逐着太阳。他们身子挺拔，羽翼洁白，随着翅膀的每一次起落，星星点点的金粉从羽毛间洒落，飘向下面的旷远人间。

大天使米兰达走到法阵之前，站定，回头。这一次，她看的是约书亚。

她用极具穿透力的神音庄重开口："我，大天使米兰达·凯·阿诗利耶，在此宣布，将灵魂打捞部掌事天使之位，禅让于约书亚，因其品性高贵，心灵无瑕。此为吾愿，若非主神出面，任何人不得干涉。"

说完，她从背后的翅膀上拔下一根发光的翼羽，在指间点燃，焚尽后，露出一枚玺戒。玺戒在她指尖如星子般一闪就消失不见，紧接着出现在约书亚的小拇指上，大小恰如其分，仿佛天生就是他的一般。

所有天使的脸上都露出惊愕的表情，连面瘫的路易都不例外，向下抽动的嘴角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充满敌意地瞪了灵魂打捞部新任掌事天使一眼，转向米兰达。

“恐怕不合规矩。你提的这位候选人，还没有通过天使遴选。”

“那你就想办法让他通过。”米兰达凶狠地说，“路易，你需要我，我是少有的火系大天使，让我做第一个，能让这个法阵迅速稳固，并且威力事半功倍。好好想想吧，我只有这么一个要求。”

天使长看起来很无奈，维持这个法阵，消耗了他大部分精力，大理石雕般的额头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汗，双手因吃劲而颤抖。

他咬牙闭眼点了点头。

米兰达脸上露出获胜的微笑，她又重新看了约书亚一眼。后者正紧紧搂着小汤米，男孩抱着他的一条胳膊，圆睁的眼睛里充满泪水，约书亚捂住他的眼睛，把他的脑袋揽进怀里，在他耳旁低声重复着：别看，别看……

米兰达这次没有出声，用口型对他说：“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她全身暴涨起熊熊火光，就像为自己勾勒了一条金边，红色的火焰取代了她的头发，在她身后猎猎飘扬，生机勃发，她的翅膀也被点燃，每一根翼羽都绽开一朵小小的火花，绵延开来，汇成一片火红的花海。

她就像身披一条烈焰做成的裙装，毫无惧色地转身步入法阵，身形被流光吞没的同时，一条火舌沿着法阵的笔画盘旋而上，瞬间在整个法阵上弥漫开来，犹如点燃了一座巨大的球形绿雕。

众位长老同时撤力，此时烈焰已环绕整座圣殿，生生不息，不减不灭。

少顷，一道夺目的金光刺破火焰笔直而出，慢慢分成两束、四束、八束、十六束……耀眼的光芒铺满整个球体表面，潘瑞戴斯之心，又像太阳一样稳稳当当挂在天空，不断散发出光和热。

有时候，你抬头看见的繁星，或许是燃烧的天使灰烬。

离得近的天使纷纷结出保护法印，避免被光线灼伤。

约书亚被照得眼睛生疼，只好搂着小汤米转身背对光球。他看见男孩的脸上挂满泪水，湿漉漉亮晶晶一片。

“走，我们回去吧，待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

“师父，”男孩抽抽噎噎地说，“为什么米兰达姐姐刚才……让我叫她妈咪？”

约书亚低头看着他，薄薄的嘴唇上凝出一抹哀伤的笑容。

“她生前是一位母亲，离开人世时，儿子跟你一样大，也是偏红的卷毛，满脸小雀斑，个子可能比你矮一点……”

崔斯坦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肩膀和手上血迹斑斑，衣服也破破烂烂，就像刚刚拾荒回来。约书亚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那后来呢？”小汤米追问。

“她死于一场车祸，车辆翻下悬崖时，她抱起儿子，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她因此扭断了脖子，来到这里，对儿子的记忆，也就一直停留在十四岁的时候。”

约书亚说着说着，头不自觉地靠上崔斯坦的肩膀，好像脖子不堪重负似的。

“直到后来有一天，她打捞上来一位年迈的老人。老人已经不认识她了，但她依稀认得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她翻开老人的灵魂之书，看到他的名字，才知道那就是她的儿子。”

他垂下眼帘，睫毛扑簌了一下，即使数不清听过多少个这样故人重逢故事，还是会忍不住与故事中的人共情，至亲至爱的人对面已不识，徒留漫长时光里两处茫茫皆不见的想念。

唯有遗憾恒古长存。

“后来，她将他送去了潘瑞戴斯。”

卡梅拉也远远地跟上来，约书亚余光瞥见，便轻轻推了推男孩：“喂，你女朋友来了，别让她笑话你哭鼻子。米兰达一定希望你幸福，所以，擦擦眼泪，做个男子汉。”

小汤米用力吸了吸鼻子，感激地朝师父点点头。约书亚松开他的手，男孩转过身，在原地等候他的女孩，愁云惨淡的脸上努力绽开一个略带哭腔的笑容。

很好，已经很好了。约书亚心想。

又到了下班高峰，乌央乌央的灵魂从通天塔底部涌出，迅速爬升至飞行轨道。他们大部分都不清楚事情的细节，只知道潘瑞戴斯之心曾经熄灭，如今重燃。

他靠着崔斯坦的肩，两人一起混入人潮，像所有普通的上班族那样返回居住区，回到久违的家。

他听见崔斯坦在自己耳边说：“你成为天使以后，会不会就不要我了？”

约书亚瓮声瓮气地道：“我不要你，难道白神会要你？”

崔斯坦嘿嘿一笑，仿佛意识到自己问出的问题有多蠢。沉默一会儿，他又开口：“我还有个疑问。”

“嗯？”

“我可以吻你吗，天使？”

他没有等他回答，就贴上他的嘴唇，把他的声音堵回了肚子里。

“放肆。”等他放开自己，约书亚佯怒道，“是谁准许你引诱拥有大能的天使？”

崔斯坦得寸进尺，把环在他腰里的手又往自己这儿紧了紧，用一种无奈的口吻道：“看来，我得趁你没成为天使之前，一次性攒个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