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映在人造花园之间的私立辅导中心门禁森严，此处接收的大多数是心理上出现了问题的各星球青少年。阿斯特拉星系独立战长达十二个星系年的时间里，失去了亲人的孩子或主动或被动地流落到第九区，如果没有正确的引导，这些孩子很可能走上歧途。

得益于加藤因在任时的政策支持，这里的环境比想象中好。

"穿过这片湖就到教学楼了。"凌霄驻足在喷泉旁，看水珠在半空凝成各星球的图腾。几个奥西里斯少女打闹着跑过草坪，惊起草丛中的一群蚂蚱。

路铭一胸前挂着电子通行证，被不远处的哥特式风格教学楼吸引。那是人类在几百年前的一种建筑风格，庄严肃穆，偶尔还带着神秘和恐怖气息。但这一栋被藤蔓缠绕的楼宇却透出活泼和安宁的气息，看来要归功于萦绕在窗外的蓝风铃。

"你可以去尝一尝月海咖啡馆的香草奶昔。"凌霄指着另一侧的一栋矮楼，木质的牌匾挂在门前一棵硕大的榕树伞下，“记得要半糖。”

不太理解他为何要把自己支开，在这里刑讯逼供的可能性也不大，路铭一停下脚步：“为什么不让我去？”

上次他和洛可针锋相对的场面历历在目，凌霄还有个更合理的理由：“你打算以什么身份去？诺瓦星负责人的儿子？第九区负责人的伴侣？还是……”

路铭一闭口不语，只是从背包里掏出幻影皮肤加载装置。

“她确实有一些问题，”负责辅导洛可的老师叫露西亚，是一位人类年龄三十出头的赫克托星人。他们的触角可以敏锐地察觉到观察对象的情绪波动，在阿斯特拉星系心理学领域颇有建树。

露西亚的透明触角闪烁着生物荧光，这是赫克托星人启动共情感知的征兆。她轻叩船舷造型的会谈桌，桌面漾开检验报告的全息投影："看见这几个旋涡了么？"检验报告一角缀着洛可的名字，"为了屏蔽这些创伤，她不得不用坚硬的壳把自己包裹起来。"

“具体原因？”凌霄观察着他们所在的谈话室，被装潢成一艘飘荡在海面的小船，天花板则是星系版图，给人一种身在宇宙中的渺小感。

“主要是她的家庭影响，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和母亲被父亲抛弃了，母亲再嫁后又有了新的孩子，所以她会认为自己的存在没有价值。”露西亚娓娓道来，她的声音充满关怀，具有一种安慰剂般的魔力。

怪不得她执着于自己的“价格”，路铭一打算一会儿对洛可态度好点。

“你的心理状态也有些波动呢。”露西亚却突然转向他，一双触角随着身体转动齐刷刷地指向路铭一，像两支探照灯闪烁着微黄的光，“孤独，”她的触角越来越亮，“很强烈的孤独感，超过了所有其他的情绪。”

“我爸妈……”一只人类的手在他头上揉了揉，带着久违的亲昵，“比较忙，”凌霄也怕谎言被敏锐的赫克托星人看穿，代入了点自己童年的经历，“经常把我弟弟一个人丢在家，所以我才把他接到身边。”

“那你可要多关心关心他啊。”露西亚拉住两人的手闭上眼睛默念了句咒文，他们几乎同时感到心中一荡，如同清泉注入干涸的水渠，涤荡了渠中的沙尘。

尚未从那种轻松澄澈的状态里抽身，露西亚已松开他们的手，随手一挥，将洛可的实时动态投射在全息屏上。

她看起来比那天更像个十六岁的少女，穿着学校统一的运动服，正跟着一群同龄人在草地上踢足球。

"传中！"扎着脏辫的守门员不甚连手套都甩了出来。洛可则充分发挥了诺瓦人的优势，张开翅膀猛然俯冲时带起的旋风掀翻了三个防守队员。

她得意的笑还挂在嘴角，整个人已经颠着足球悬浮在后半区正上方。

"哔——"教练的哨音急响，"第三次违规，根据《跨物种赛事协议》，你的翅膀需要暂时..."

"知道啦卡尔叔叔！"洛可灵活地收翅，降落在草坪上。

“我们也和她的父母分别取得了联系，”露西亚叹了口气，“很抱歉我不能把通话视频共享给二位。”

凌霄和路铭一对视一眼，都从露西亚的表情中读出了答案：洛可恐怕被她的父母抛弃了。

"她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聪明，"露西亚触角的摆动如同轻盈的微风，“聪明的孩子往往都很敏感。”

离开辅导中心，路铭一一路上都沉默不语。洛可在球场快乐奔跑的模样，和她同露西亚单独交流时抱着膝盖泣不成声的模样都令他心痛。

他们并没有费太大力气就从洛可那里获得了买主的信息，虽然耳后的标记条码已被洗掉，但正如露西亚所说，洛可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她不但记住了条码——有助于他们寻找方老板的供应渠道，还记住了买主的样貌。

凌霄的指节重重叩在掌机屏幕上，浮空操作界面随即扭曲成一团。"这人的身份密级很高啊，"人口调查局官网的深蓝界面闪烁，最终定格在寥寥三行：JASPER｜人类男性｜托斯卡纳大街。

“只有一条街道名，楼栋和门牌号都没有。”路铭一托着下巴看着车窗外，不知在思索什么。

凌霄收起掌机，用手肘顶向路铭一肋下，力道却在中途泄成轻碰：“哎——”

“嗯？”金属座椅随着转向弯道微微倾斜，路铭一转头时，车窗倒影正将两人的轮廓重叠。

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中浮着一抹淡淡的忧伤，就是露西亚说的“孤独”么？“幻影皮肤起静电了，”凌霄别开脸，手指在两人座椅中间的扶手敲打着，“现在就没必要穿它了。”

“哦，”路铭一食指抵住耳后的芯片，幻影皮肤如蜕皮般从下颌线剥离，属于诺亚人的蓝色眸子纯粹得宛若人类遥远故土——地球的天空，“其实，也没她说的那么夸张。”

还挺能逞强，凌霄却舍不得移开眼睛，能从对方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并不纯粹的灰色眼睛，并不纯粹的银灰色短发，并不纯粹的人类。

“也不是第一次离开诺瓦星，到这么远的地方，”路铭一说，“以前都是和姐姐一起星际旅行，只不过她现在是诺瓦星的负责人了，还刚有了孩子，没有那么长的时间送我过来。”

凌霄安慰人的技能不怎么样，只能拿自己的糗事填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被送往赫克托星的时候也是一个人，第一天晚上在宿舍还哭了呢。”

十三岁的混血儿，一团介于铁灰与银白之间的发色，还是个走后门的插班生。

他数着制服摩擦声远离自己的节奏：两步，五步，十三步。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却不断飘进耳朵："听说他父亲用三台星际运载舰换的入学名额！"……"看那头发，简直像核辐射区的变异种。"

直到某个被篡改权限的清晨，全息投影器将宿舍监控画面泼洒在操场上空，放大的像素颗粒里，少年蜷缩在军用睡袋里剪影正随啜泣颤动，他的枕套在夜视镜头下泛着诡异的青。

有人指出了那是泪痕在布料上留下的暗痕，于是第一声嗤笑像病毒般炸开。他站在方阵最边缘，看着自己的脸在三十米高的光幕上破碎成赫克托星独有的烟花。

赫克托星的重力将鼻血扯成长长的银丝，凌霄蜷在训练舱排污口旁，那些嵌着防滑钉的靴底正在逼近——三等班的军靴，鞋跟却刻着纯血统徽章。

混乱中有人拽住他参差不齐的鬓角，那些夹杂银灰的发丝连着头皮被掀起。

军靴叩击声切开嘈杂，他从血泊里抬头，看见逆光中笔挺的黑色制服镶着金边——那是特等班才配拥有的夜色呢面料，为首的少年肩章上绣着象征家族荣誉的六芒星。

“是周烁么？”路铭一凑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分享的记忆影像。

“对，是阿烁。”这种丢人的事他没给任何人展示过，“但当时我可一点都不感谢他，”凌霄悄悄搓了搓路铭一垂在他肩头的蓝色发稍，手感和自己的没什么两样，“哪儿来的好学生在这装模作样。”

“他当时怎么说？”路铭一没发觉他的小动作，捏着全息屏的边框，迫不及待地想看下一章。

“拽上天了呗，”凌霄模仿着周烁一本正经的口吻，“想动他，先过了我这一关。”

看见一路消沉的路铭一终于笑了起来，凌霄截取少年周烁正面的图像发送给他：“是不是很霸总，不过我俩是纯哥们儿，绝没有你误会的那种关系。”

希望他能开心点，见他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凌霄关闭了那段他一直认为是痛苦回忆，封存了很久的记忆影像。

他们在托斯卡纳大街的入口下车，立刻有一队全副武装的T-700S上前核验身份，他们的合金胸甲上镌刻着大写J，显然是高级定制的。

怪不得没有楼栋和门牌号，这一整条街都是Jasper名下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