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鹤非但不生气,反而抱着她让他更加贴近自己。
一缕柔顺的发绺亲近着她的侧脸,微微离开,又微微贴近,如此反复,带来些轻微的痒意。
“我为悦己者容,有何不可?谁让小木木就喜欢这一号的呢。”
凌云木哼了声:“我可不喜欢乱咬人的狗。”
“养条狗不好吗,有我在,谁都不敢欺负你,还可以肆意玩闹,稳赚不赔的生意啊。”
她想起乔宗主与她立下的那一张契约,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我想玩弄你,什么时候都可以。”
“再者,谁稀罕你的身子。”凌云木又补充了一句。
谁知这一句反而坏了事。
“那小木木喜欢谁的身子?”荀鹤目色一沉,颇具危险性的问道。
只见他抬起手掌揉了揉她的发顶,凌云木担心被他揉毛糙连连躲避,避是避开了这人却不依不饶又勾着她的下巴让她抬头。
接着又在凌云木欲动手时他依旧抢先一步松开她的下巴。
凌云木有气无处撒,次次打在空气上。
荀鹤:“他们有我让你叫的大声吗?”
凌云木无奈扶额:“你能不能注意点儿?”
荀鹤:“事实而已。”
凌云木没搭理他,荀鹤似乎也没打算听到她的回答。
他的眼神缓缓朝她的头发望去。
“小木木的头发这些年一直这么短呢……”他忽然莫名奇妙来了这么一句。
凌云木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当然是因为一直有在剪头发啊,不然你以为呢。”
“假如……如果小木木喜欢的人喜欢长发,你会为他而留一头长发吗?”他紧盯着她,眼底闪过一丝试探。
“我可没有喜欢的人,所以这是无意义的问题。”
荀鹤心中大石瞬间落地,同时又有些心酸,还掺杂着些委屈。
没有喜欢的人……也就是说他还有机会,或者也就是说她把他当成和别人一样的人?
真是令人伤心呢……
“……假设有呢?”荀鹤眯了眯眼。
“爱情是个值得深思的话题,我不想这样一笔带过,也不想凭直觉说话。”凌云木笑了笑,“所以我暂时无法回答。”
避而不答?
“殿下的信你送也送了,何日离开?”凌云木寻了个由头,岔开话题。
爱情?
什么是爱情?
凌云木心下不由得思量。
难道非要为了对方消解磋磨掉自己的棱角才算的爱情吗?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难道不正是因为对方身上有着自己所向往的,无所企及的,唯独对方才有的独一无二的特质吗。
至于她岔开的这个话头,其实这也有她自己的考量。
毕竟无影宗被泼上了“有毁誉堂令牌钥匙痕迹”的这锅水,他荀鹤作为无影宗的大师兄,作为乔宗主的首席关门弟子,自然理应迅疾返往。
况且武林大会举办在即,说不准此事便是哪个对家使得手段。
这件事儿可万万不能轻视了去。
不过个中缘由究竟是何,凌云木并无头绪。
江湖阴谋奇多,花花肠子满地走,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赢家是谁。
“小木木这是在赶我走?”他瞬间觉得被邪祟附体,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方才疏朗之地而今一切都不自然,不舒坦了。
尤其是心口这一块儿,像是被一群不知轻重的孩童肆意揉捏一般,酸胀得厉害。
恍然间让他想起一个平凡的午后,太阳依旧金灿,天依旧湛蓝,云朵依旧白皙,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慵懒。
那是个荒年。
他脑海中浮现出母亲那一张优雅却孱弱的脸。
因为生养而落下不可逆转的病根的母亲再一次乞求他回到父辈的身边。
他最爱的母亲已然说过无数次这样的话,他耳朵听得都快要起茧子了。
而她越是这样,他越想朝那个被称作为所谓的父亲复仇。
他的父亲是显赫的人家,她的母亲家道中落,但是碍于两家曾定过娃娃亲,父亲那一方不愿落人口实,将母亲迎娶入门,却在三个月后无故休妻,另娶她人。
尊严被无情践踏,一片真心惨遭背叛。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怀着那一颗令人心疼而可悲的慈爱之心,将腹中生命诞生到这个世上。
她依着她多年的经验描摹着他的底色,完成着她的作品,她创造下来的独一无二的作品。
他是她的孩子,只是她的孩子。
可是现在她却要将他拒之门外,那孤苦伶仃的女人要将她拿半条性命换下来的儿子拒之门外,在这饥荒之年!
她要将她儿子送到那苍白冷酷的繁华之地,然后安心地自个赴死,受那死神的折磨!
她一开始劝他,骗他,哄他,到后来她恼他,呵他,打他,骂他,到后来又留着一行泪求他。
“你走吧。”
“你什么时候走?”
“你到底什么时候去找你父亲?”
“求你走吧!”
终于有一天,她将所有的盘缠,她的首饰,她的身家以及那一纸被粘好却仍旧残破得讽刺的婚书塞到他怀里。
她将她身上戴着的一切全部交给他。
她告诫他一定要远离人群。
他惊惧又不安的问她你要去哪?
他牢牢抓紧她的衣角。
母亲只是在他发顶落下一吻,说永远会陪着他,哄他入睡。
而后,次日一早,她不知所踪,只留下一片毫无温度的衣角被他攥在手里。
他开始寻找母亲,从起初有条有理的找,到后来漫无目的寻。
他翻山越岭,淌过小溪河流,吃着旁人吃剩下的野草树皮,躲过旁人那垂涎三尺要将他拆吃入腹的口水。
他对父亲的憎恶已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可是母亲的消失更是让他那一颗尚且年幼的心濒临崩溃。
如同脱了水的鱼,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甚至希望自己的个无头苍蝇,起码还有些力气。
他的鞋子已经磨破,脚底已然被磨得褪了皮,两条腿瘦得似乎能被一掌捏碎。
他的皮肤粗糙而干裂,藏满灰尘的污垢,却依旧蕴含着一股不服气的力道,像是一条黑蛇。
从那一层干枯如树皮般的肌肤下,似能窥见那森森的白骨,血肉少之又少。
本就因营养不良而显得分外苍白的小脸因为这连日的奔波而愈发惹人疼爱。
母亲说这世间最好的颜色当是土地的色彩,那是蕴含着勃勃生机的色彩。
他宁愿让他去死,来换母亲一顿饱餐。
他本就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从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掏割下来的肉。
他的诞生带给她的只有那丑陋而可恶的纹路以及松垮的肚皮,还有一身难以恢复的病症以及饱受的来自世俗的非难。
要知道她的母亲很爱美,是很漂亮很漂亮的人。
他常常听邻居那些老婆子或是已嫁做人妇的女儿家说多子多福,世人也都极其推崇,为此镀上一层神圣的光辉。
可是难道当真有人情愿从自己身上割下几块肉来吗?
当真有女人这样想吗,而不是为了哄男人高兴。
彼时尚且年幼的他想不明白。
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受折磨,难道也是值得推崇的吗?
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受苦,难道也是值得歌颂的吗?
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去死,难道也是值得赞扬的吗?
这分明是不公与欺骗,一种目的性极强的诱骗与伪装成糖果的暴力。
可是这些容不得他去想。
他终究没有寻到他的母亲。
连日的憔悴与痛失其母的崩溃让他不禁生了轻生的念头,他想,他要死在离母亲最近的地方。
就在前面,他远远的望见前面有一处光秃秃的小山丘,有几块巨石遮住了他的眼帘。
虽然小山丘上泥土的颜色并不肥沃,可这已然是最接近她的色彩。
他朝那里走过去。
脚步的前方是一个小村庄,一个经受着磨难摧毁的村庄,一个饱受饥饿的村庄。
似乎只要谁进去,这村庄便会将谁啃食的渣都不剩。
隔着老远,他似乎都能听到肚子叫嚣的声音,不知道是他的,还是那些村民们的。
苦难足以摧毁人性,痛苦足以令人泯灭良心。
当他绕过这处村庄,来到鲜无人烟的山地时,眼前的一幕让他的疲倦到死寂的瞳孔微微焕发出一丝生机。
他看到一个似乎只有七八岁女孩儿用手死死掐在一个看起来比她年幼的男孩儿身上。
女孩儿瘦骨嶙峋,如同荒山上扭曲的枯木。
男孩儿比女孩儿要好些,虽然仍旧也是骨瘦如柴。
他真像是个柴火,一动不动,只是睁着一双早已放弃挣扎的眼神看着那个女孩儿,口中时不时发出几声细小如小兽般的呜咽。
女孩儿则因为用力的缘故,脸颊上泛起一层吃力的薄红,而她的指尖则透着一股雪一样的洁白。
细看之下,她的手臂在微微发抖,在她胳膊肘上飘着几块杨花般的红色胎记,轻灵,纤细,悠然。
与她的神情截然不同。
她眼神中的不甘与挣扎如一把最铮亮的刀般深深扎入他的心口,那是求生的欲|望,纯然的求生之欲,也是地地道道的恶欲,纯一不杂的杀人之欲。像是枯树上生出的一个嫩绿的芽,惹人眼目。
如此纯洁。
这世间还有什么比那女孩儿的眼睛还更要纯洁的吗?
似是受幽灵蛊惑一般,他脑海中不自觉冒出这个念头。
他躲在巨石后面去瞧,单手贴在山石上,崎岖不平的纹路在他手掌心留下凌乱的红痕,如同战场上的兵荒马乱。
是啊,大晟朝一直在打仗。
准确来说是换了皇帝之后便一直在征战,可是却从来没赢过。
女孩儿几乎使出毕生的力气将那男孩儿活活掐死。
他本该震惊,可却心如止水,灵魂似乎认为这件事再为正常不过,可是他的肉|体仍然无法避免的做出一系列包括但不限于心跳加快,瞳孔睁大的行为。
仿若这时他才反应过来一个孩子在他眼前生生剥夺了另一个孩子的性命,而他只是作壁上观冷眼看着这一幕,就如同
辗转于不同人手中的货币,冷眼看着他们疯,他们笑,他们哭,而自己则无动于衷。
或许自己应该上前阻止,可是之后呢?
没有之后。
他又看向那个女孩儿,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参差不齐张牙舞爪,应该是被人剪掉换钱去了,她的乳牙也掉了一颗。
就算救下来那个男孩儿又怎么样呢。
他在心头想着,难不成回到家让她的父亲将那个女孩儿处死吗?
他坚信作为父亲的男性一定会这样对待她,就像他看到的那些身为父亲的邻居那样,下令要女儿牺牲奉献,为了这个家,为了他的母亲,为了她的哥哥或者弟弟,让他们不再饿肚子,再多活一天。
而他想让那个女孩儿活下来。
她痛苦吗?
他望向她的幼小的脸颊,只见上面淌着两道湿痕。
紧接着她的脸上又带上些许茫然之色,手指微微颤颤如七旬老者,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做出了这种事,一双灰败的眼眸中满是绝望。
然而在一刹那间,她的神情又变得极为悲悯,像是上天派下来的救世主一般。
而她的作态也如救世主一般。
当你睁开眼睛之时,整个天下便随之苏醒。当你闭上眼睛之时,整个天下亦随之消散。
吾心即宇宙,她救她自己,自然能被称得上救世主。
为了避免造成恐慌,她镇定非常的开始掩藏尸首。
他恍然间从她身上看到了母亲所说的颜色。
如此荒谬。
他隐隐听见一句:“生而肮脏有罪的男人啊……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他想,他也是生而有罪的人。
如果他是女儿家,便拥有一种神圣的能力,那是可以创造出一整个宇宙的能力,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