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丝楠木的清香在御书房氤氲,秦凌洲盯着自己绣着银纹的靴尖,这是他第一次踏进皇宫,却如同置身血腥弥漫的荒野,老皇帝的目光像淬毒的箭,穿透他刻意收敛的戾气
“倒是沉得住气,抬起头来。”龙椅上的声音裹挟着金戈之气,秦凌洲抬眼时恰有风掠过十二道金丝帷幔,明渊帝倚在龙纹软榻上,怀中蜷着个熟睡的少年,发间天晶冠折射着细碎的反光,衣摆垂落玉阶,银线绣的云纹在光晕里忽明忽暗
秦凌洲的指甲掐进掌心
蓝色的长发如流水般垂落,在帝王玄色龙袍上铺开一片星河,那少年面容精致得不像凡间物,睫毛在脸颊投下浅浅阴影,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他蜷在帝王怀里,像只毫无防备的猫儿,露着一截莹白的手腕
——是他心心念念的明月
两年前机巧楼初遇的记忆如潮水涌来,那时他刚杀完悬赏目标,提着三颗人头立在机巧楼阶前,血水顺着粗麻衣角滴落成线,被侍卫拦在门外
“楼里有贵人,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他沉默地站着,血水在脚下积成一小洼,忽然,楼内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接着是侍卫慌忙行礼的声音:“殿下。”
一双白底绣着金线的靴子停在他面前,秦凌洲抬头,看见一个比他略高的蓝发少年正俯身看他,金色的眼睛里盛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进来罢,”少年的声音像山间清泉,见他徒手拎着人头,少年笑着递来一柄玄铁短刀,指尖残留着硝石的味道,“此物赠你,下次莫要徒手拎人头了。”
两年过去,秦凌洲无数次摩挲那把短刀,却再未遇过他的明月
原来……
“认得他吗?”明渊帝的声音将秦凌洲拉回现实
秦凌洲喉结微动:“认得,”声音低哑得不似孩童,“两年前在机巧楼,幸得殿下馈赠。”
帝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少年,威严的面容罕见地柔和下来:“岚儿前日熬夜做机关,今晨又起早来给朕演示,实在撑不住睡着了,”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少年额前碎发,“他总这样,一钻研起来就废寝忘食。”
秦凌洲静静注视着这一幕,他见过太多虚伪的温情,乡野间为半块馍馍都能父子反目,但这老皇帝眼中的疼爱做不得假
“你既认得岚儿,可知他如今身份?”
“安乐王,”秦凌洲答得干脆,“京城无人不知。”
明渊帝忽然笑了,那笑容让秦凌洲后背绷紧:“那你可知,你才是朕的亲皇孙?”
殿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声,秦凌洲面上不显,心跳却漏了半拍——不是为这身世,而是为怀中人可能因此遭受的变故。
“臣知晓。”他垂下眼帘。
“十年前,反贼趁乱将你与岚儿调换,”帝王声音沉下来,“这些年你在外受苦了。”
“臣不觉得苦。”他听见自己说
明渊帝目光如炬:“你手上沾过血?”
“沾过。”
“几条人命?”
“记不清了。”
空气骤然凝固,秦凌洲能感觉到帝王审视的目光如刀刮过脊背,忽然,怀中人轻轻动了动,蓝发如水波荡开
“皇爷爷……”少年迷迷糊糊睁开眼,金色眸子还蒙着睡意,“我梦见机关鸟能飞三天三夜不落地……”声音戛然而止,他发现了跪着的秦凌洲
四目相对
秦凌洲呼吸一滞,两年过去,他的明月更耀眼了,天晶发冠在阳光下流转着七彩光晕,衬得那张脸愈发精致,最要命的是那双眼,干净得与这污浊尘世格格不入
“你是……”少年歪着头,忽然眼睛一亮,“我是不是当哥哥了?”
明渊帝失笑:“岚儿怎么总惦记这个?”
“因为父王说了新找回来的弟弟比我小嘛!”秦吹岚从帝王膝头滑下来,赤着脚就跑到秦凌洲面前蹲下,“你叫什么名字?”
距离太近了,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木香,是常年与机关木料打交道的气息,秦凌洲喉头发紧:“秦凌洲。”
“凌洲……”少年念着这个名字,忽然伸手拂过他额前一道浅疤,“这儿还疼吗?”
指尖温度烫得秦凌洲一颤,这道疤是三个月前被杀手划的,当时血糊了半边脸,可现在,他只觉得那触碰过的地方烧了起来
“不疼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
秦吹岚忽然转头:“皇爷爷,我是不是比他大?”
帝王无奈点头:“岚儿大些天数,是哥哥。”
“太好了!”少年欢呼,金眸弯成月牙,“是凌洲弟弟,以后我罩着你!”说着就来拉他的手,“别跪着了,地上凉。”
秦凌洲任由他拉起,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想起两年前机巧楼那只伸向他的手,那时他满身血污不敢碰,如今却贪恋地收紧了手指,喉间泛起铁锈味,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平生最温驯的应答:“见过兄长。”垂落的视线里,少年脚踝系着红绳银铃
明渊帝招手示意内侍添茶,目光锁在秦凌洲身上,“既入了玉牒,明日起便去文渊阁进学。”
“那我也要去!”秦吹岚兴致冲冲拉住帝王的衣袖
“又要去了?不怕再被太傅捉住练字。”帝王声音带笑
“嗯……唉,谁叫我当哥哥了,我要带着凌洲弟弟!”金色的眼睛洋溢着笑看向寡言的少年
明渊帝无奈叹息,亲自为他扶正发冠,余光瞥见秦凌洲始终纹丝不动的跪姿,眼底暗芒微闪
琉璃宫灯在暮色中次第亮起时,秦吹岚正踮脚去够老皇帝腰间玉佩上缠着的穗子,绡帐无风自动,将少年清脆的嗓音笼在暖金色光晕里:“皇爷爷,我要带凌洲弟弟回去见父王!”
明渊帝摩挲着奏折边沿的龙纹,目光掠过殿中垂首而立的黑衣少年,秦凌洲玄色锦衣下的肌肉微微绷紧,像匹嗅到危机的幼狼,却在对上孙儿期待的眼神时,硬生生敛去眼底锋芒
“揽月殿的温泉池子不泡了?"老皇帝故意板起脸
秦吹岚扑到膝头,发间天晶冠碰在龙案上叮咚作响:“ 池子又不会跑,等我回来泡嘛。”
这般模样让老皇帝喉间逸出叹息,他摆摆手,候在阴影里的齐总管立即捧来两件雪貂斗篷
“让你齐叔送你们。”
暮色浸透宫墙时,秦凌洲跟在蹦跳的蓝发少年身后穿过回廊,晚风送来少年身上淡淡的沉香气,与他记忆里机巧楼中沾染的血腥气重叠,当年赠刀时那句“下次用这个”犹在耳畔,而今少年腰上珠链拂过宫灯流苏,仿佛明月坠入凡尘
齐总管提着琉璃灯候在宫门处,躬身时的灯影在脸上割裂出明暗:“圣上说,殿下若是在王府受了委屈,随时可回宫来。”
秦吹岚浑然不觉话中深意,笑着摆手:“知道啦!齐叔让皇爷爷别担心呀,我陪母妃住两天就回来哦。“
秦凌洲默不作声地上了马车,目光始终没离开秦吹岚的脸,他想起昨日宁王夫妇私下见自己时的场景,女人对他与生父长了张相似的脸流露出厌恶,宁王话中冷淡似乎并不在意膝下血脉,并不像少年口中恩爱的好夫妻
马车驶出玄武门时,秦吹岚正掀着锦帘数街边的糖人摊子,暮色将他发梢染成棠紫色,腰间坠着的连环锁撞在车壁上,发出玉石相击的脆响:“等过了朱雀桥,能看到我设计的报时水钟……”
“那家的蜜饯最好吃,我每次出来都要买......那边的布庄新进了天蚕丝,我正想拿来做机关翼的蒙皮......”
秦凌洲安静地听着,目光描摹着秦吹岚的侧脸,光线透过车窗洒在那张脸上,将睫毛的曲线照的根根分明
“你不爱说话呀?”秦吹岚忽然转头问他
秦凌洲摇头:“喜欢听兄长说。”
秦吹岚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那我多说点,对了,你见过机关鸟吗?我上个月刚做了一只,能飞三里不落地......”
马车穿过繁华的街市,秦凌洲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平静,他想起乡野间那些为了半块馒头就能杀人的日子,想起自己第一次握刀时冰凉的触感,想起两年前机巧楼前的遇见
如今那轮明月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暮色里的宁王府朱门半启,八宝琉璃灯将青石阶照得莹润生光,秦吹岚提着衣摆跃下马车,腰间银铃撞碎一庭寂静,惊起廊下闭目养神的侍卫
“父王!母妃!”秦吹岚扑进宁王妃怀里,天晶冠上碎晶簌簌落进妇人织金云纹的袖口,“我把凌洲弟弟带回来啦!”
宁王妃指尖抚过少年发顶,目光掠过静立阶下的秦凌洲时,浅浮的温柔笑意瞬间凝成冰凌,她执起绣帕擦拭秦吹岚鼻尖薄汗:“岚儿慢些,当心蹭脏新裁的云锦袍。”
正厅鎏金错银的食案上,水晶盏盛着莹白的雪耳羹,秦吹岚握着玉箸戳弄碗中雕成莲花形状的蜜饯,忽然抬头笑道:“凌洲尝尝这个!是母妃亲手调的槐花蜜。”
秦凌洲望着推至眼前的瓷碗,金匙柄上还沾着少年指温,他想起两年前机巧楼阶前,也是这只手将玄铁短刀放进他血污斑斑的掌心。如今白玉盏沿映着少年明媚的笑靥,倒比御书房的天子威仪更令人心悸
“明日卯时三刻进宫进学。”宁王搁下犀角筷,玄色蟒纹广袖扫过食案边缘,“你既晚归宗室,更当勤勉。”
秦吹岚忽然举起缠着绷带的手指:“我替凌洲改装了书箱!还有...”话音未落,宁王妃执起他手腕轻叹:“前日削木鸢划的伤还没好全?”妇人眼角余光掠过秦凌洲,忽然柔声道:“岚儿不是要给机关犬换新齿轮么?让秋嬷嬷带你去库房挑玄铁罢。”
银铃声渐远,正厅霎时坠入冰窟,相似的两张脸同时收起笑意,宁王指节叩在乌木案上,震得碗盏轻颤:“三个月内通晓《九章律》,本王会请镇北军的教头教你骑射。”
秦凌洲垂下眼应是
沉香灰落在错金博山炉里,发出极轻的碎响,宁王忽然倾身向前,:“你待岚儿...当真无怨?”
秦凌洲望着盏中晃动的影,想起机巧楼初见那日,少年递来短刀,金瞳比檐角冰凌更清透,他将喉间铁锈味咽下,任由袖中短刀硌疼腕骨:“兄长赤子心性,当得起万千宠爱。”
更漏声穿过雕花窗,秦凌洲转过回廊时,忽见庭院老槐下晃着盏琉璃灯,秦吹岚蹲在机关鸟旁,蓝发被夜风撩起
他转身时天晶冠歪斜欲坠,却献宝似的捧起个檀木匣:“给凌洲的见面礼!”
匣中躺着柄缠银丝的机簧弩,弩身刻着精巧的云雀纹,秦凌洲指尖抚过凹痕处未净的木屑,听见自己胸腔震如擂鼓
“我改轻了弩机重量!”秦吹岚凑近时,发间沉香气混着药膏的苦,檐角铜铃惊碎夜露,秦凌洲望着少年喋喋不休的侧脸,忽然轻轻扯住他坠地的袖子
“多谢兄长。”
那双金色的眼睛瞬间弯成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