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赶回去的时候,碰上了县丞带人疏通河道,县丞披着袯襫,远远瞧见一行人马正飞快赶来,他惊慌得连连后退几步,拎着裤腿淌进河里,扯过埋头苦干的周巳,在大雨中扯着嗓子问:“哎哎哎!他们是谁啊?!怎么看着来势汹汹的!”
雨太大,周巳没怎么听清,他抬了下斗笠,顺着县丞手指的方向眯眼看去,在雨幕中他瞧见一轮熟悉的轮廓,水遮盖了他的视线,周巳大手一抬,胡乱抹下脸上的水,不由自主地抬脚往前走了几步。
“诶!你认识呐!”县丞急了,伸手一拦。
下一秒,羽生跳下马车,连伞都没撑,狂奔而来。
他一边扬起双臂一边大声呼喊:“周巳!周大哥!”
周巳瞳孔一震,扔下铁锹,稳稳接住了飞过来的羽生。
“你瘦了!别狡辩!”羽生手溜进周巳衣服里,捏了捏,嚷着控诉,“你是不是把我花养死了?!讨厌鬼!烦人精!”
周巳紧紧抱住羽生,对他的打骂丝毫不在意。
“先别闹了哈!”
云枕松朝县丞发布走来,神情凝重。
县丞眼皮一跳,一把抓住云枕松的袖子,在雨中老泪纵横:“老天爷啊!您可算回来了!我这把老骨头真撑不住整个县……”
“行了,我知道你不容易。”云枕松感到心烦意乱,把防洪图纸怼在县丞胸前,冷冷道,“收好,一会儿看。”
然后,他沉住气,冲早已停下手中的活、六神无主地看着云枕松的百姓喊道:“都上来!”
“邓画!你组织他们先上来,水流这么湍急,没有任何保护措施是怎么敢让百姓下去疏通河道的?!”
震耳欲聋的轰鸣中,能模糊地看见嘴唇翕动,声音就像被浸透的棉絮,闷在耳膜外。
邓画指挥,周巳和羽生组织,他们撤得很快,同时,云枕松叫来了县内所有官员,在最短时间内,做最快、最有效的统筹。
利用县内原有的暗沟和后来云枕松加固改造过的明渠进行排水,与此同时,齐剑霜迅速带人加固堤坝,组织千人用之前挖出的河沙做成沙袋以及土石对堤防进行加厚加高,填补了漏洞和缝隙,多少可以撑一段时间,但绝非一劳永逸。
“林老,图纸看过了吧。”云枕松坐于府衙正中央的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地环视满满一屋子的人,最终将视线定在林轼林县丞脸上。
林轼感受到云枕松严肃的目光,正襟危坐,汗如雨下,连忙点头:“看过了看过了。”
他承认,之前是有点看不上这位年轻人,自己也确实爱偷点小懒,可在事关全线生死的大事上面,这位年轻人是一点没退缩露怯,他沉稳睿智,再慌乱嘈杂中抽丝剥茧,将全县资源最大化地利用。
有些甚至连林轼这个在官场行走几十年的老人都想不到。
更令林轼震惊的是,那份防洪图纸,方案之细、规划之精简直让林轼心服口服。
“我会派给你五百人,并随时通知你开工,可能半夜,也可能中午,只要雨势稍收,就要开干,林老要做好充足的准备。鲁仪会帮你协调这五百人。”云枕松说,“全县的性命,就系在林老手中了!”
林轼万分惶恐,但他责无旁贷,况且云枕松是多么信任自己,委以重任,林轼顿时斗志满满,铿锵有力地下了军令状,带着一身誓死不退缩的气质,挺直了长久以来驼着的背,坚定离开。
云枕松用帕子捂嘴,咳出一口血,惊了惊,但没表现出来,他继续镇定地吩咐:“邓画,程绥。”
“在!”
二人拿出在军中接任务的态度,单膝跪地,脊梁笔直,目光如炬。
“邓画携女子兵,程绥从周巳那里拿五百人,你二人负责带人沿河岸、堤坝进行不间断巡查,一旦发现洪水造成新的管涌、渗漏、塌陷等险情,立即进行抢险不漏。”
“记住!”云枕松紧抓扶手的手指由于过于用力而发白,“一个人都不许死!都给我好好活着回来!”
邓画和程绥心中大为震撼,久久没回过神。
紧接着,云枕松喊了一声“周巳”,周巳一身潮湿袯襫还在滴水,他一脸凝重,等着吩咐。
“你先带人把住在南巷的百姓转移到练兵场的那个山头,那儿房屋年久失修禁不住暴雨,地势还低,今晚再不搬走一定会淹。”
“遵命!”周巳拜过云枕松,刚要转身,就听云枕松喊住了他。
云枕松看着周巳晒黑的面孔,道:“完成任务后单独来找我。去吧,注意安全。”
余下的,云枕松安排他们随县丞行动,云枕松这边通知雨变小了可以下河,那边他们就要在腰上栓紧铁链子,铁链子另一头绑岸上,下河疏通淤泥,清理河道。
云枕松四两拨千斤,看似轻轻松松将所有人安排妥当,实际上这其间要费多少心神,要对全县状况掌握到何种程度,要拥有多么强大都能力和稳定的心理素质,只有内行人能看明白。
仓大使清点好粮仓最后的余粮,算上瀚漠王资助的,他们只能撑到秋收之前,如若这次水患真的把田里农作物毁得一干二净,那就彻底陷入绝望。
不怕前功尽弃,就怕两手空空。
云枕松捏了捏眉心,身旁除了羽生伺候着,没别人了,他这才能卸下所有坚强的伪装,重重叹下一口气。
他自顾自地喃喃道:“挺住挺住……”
云枕松每时每刻都在关注“天气预报”,刷新过后,他看见“预计半个时辰后,云层减弱”的字眼,连喝口水的功夫都顾不上,赶紧叫来衙役去通知县丞他们。
他们要见缝插针,能挡点是点,总不能大眼瞪小眼干等死。
整整三天三夜,所有人合眼的时间屈指可数,云枕松忙碌到发起低烧,他一边统筹一边完成每日任务赚金币,一边还要对抗这具废柴身体。
功夫不负有心人,云枕松的安排起了效果,地里的庄稼基本保住,南巷不出所料被淹了,幸运的是周巳动作快,无一人死亡。
齐剑霜着实担心云枕松的身板,趁固堤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抽空快马加鞭赶回来。
他衣服好几天没换,汗水泥水雨水混杂,早臭了,所以他只想远远瞧一眼云枕松,看见他平安,他才能放心。
云枕松撑着脑袋,眼皮很沉,他强撑起精神调度今日的粮食份额以及沙袋等防洪物资,纤细到齐剑霜一只手就能撅折的手腕支撑不住云枕松脑袋的重量,一下子撑空,眼见脑袋砸向桌面,也不知道齐剑霜怎么会跑得如此之快,一伸手稳稳接住。
吓得他长呼出一口气。
“泓客?”云枕松透过晕乎乎的视线,看见了齐剑霜硬朗、下巴长出胡茬的脸,顿时一喜,多日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像个受委屈却不敢在人前哭的孩子,语气中瞬间带上了依赖和黏糊,“我想你了,好想……”
他想念齐剑霜的怀抱了,刚要缩进去,被齐剑霜躲开了。
云枕松愣了愣:“干嘛?嫌弃我?”
齐剑霜哭笑不得:“我身上脏,你别……”
“啧。”云枕松二话不说扯着齐剑霜的衣领带到自己眼前,神情地、贪恋地吻齐剑霜的唇,在换气间隙中骂他,“你是不是有病,你就算掉粪坑里了,在我这儿也是香的。”
“………”
齐剑霜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脱了外面的衣服,云枕松嘴角噙笑,挑眉看着。
等里面那层略微干净的衣服路出来,齐剑霜从云枕松身后一把箍住他的腰,环近,云枕松能清楚感知到齐剑霜坚硬的腹肌。
“笑什么?”齐剑霜低眸看向窝在自己怀里的人。
“高兴呀。我好幸运,竟然能遇见你。”
这是云枕松这几天最放松的时刻。
齐剑霜轻叹道:“我又何尝不是呢。”
*
“主子。”周巳敲门请示。
“进。”云枕松哑着嗓子,没等周巳开始扫视,他先贴心回答,“府里下人不多,我让羽生照顾齐彦去了,啊……你还不知道泓客身份,算了,现在和你简单说一下吧。”
云枕松暂时放下了手里的笔,从头到尾,娓娓道来。
他说清一路经历,又正经地道出齐剑霜的真实身份,如今加之大宣各地水灾严重,多处驿道塌陷,齐剑霜还活着的消息,估计得几个月才能传回中州,而且齐剑霜算是光脚不怕穿鞋的,知道他身份的人一多,他反倒不愿躲躲藏藏。
知道便知道,大不了告到中州,不过如今瀚漠王在背后撑腰,皇帝轻易拿不下齐剑霜。
而玄铁营,齐剑霜十几年不是白干的,齐剑霜不在,曾经父母的部下如今营里的老人和后来齐剑霜一点点提拔上来的新锐便拥有绝对话语权,他们之间矛盾,不过昔日有齐剑霜,那点小摩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眼下就说不清什么情况了。
不过齐剑霜清楚地知道矛盾的根源所在。
想在短时间内驯服七十万人的玄铁营,简直痴人说梦,不自量力。
因此齐剑霜向云枕松表明,未来的玄铁营将尽归云枕松麾下。
原本神色冷淡的周巳听到“泓客就是齐剑霜”的时候,整个人就像背五雷轰顶,炸得他说不出一句话,目瞪口呆地看着云枕松,心里竟下意识复盘自己到底做过多少自不量力的事。
齐剑霜是谁?是年少成名、征战沙场、军功赫赫的镇北大将军,是他周巳从小视为英雄、视为榜样的人物。
所以之前自己到底再干什么啊?!
周巳只觉双眼一黑。
以后还有机会让齐将军教我带兵打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