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正厅宴席分列两侧,中间留出宽敞的通道。
吏部侍郎赵明德、礼部尚书王汝成等朝中重臣已然入座,见慕安之进来,纷纷起身相迎。
“安之今日来,可不要拘束啊。”张临安亲自引慕安之入上座,那位置正对厅门,能将所有人尽收眼底。
慕安之懒散地往椅背一靠,骨扇“啪”地合上:“张大学士的杏花宴,本官岂敢不来?”
他目光扫过刚进门的叶文雨,眼睛眯起:又和那个沈竹青一起。
慕安之笑道:“只是张大人要好好挑挑了,长在花跟前的寻常杂草,以后就别叫来凑热闹了。”
满座皆静,不乏有目光落在沈竹青身上。席间人眼波流转,都不知道一徽州来的穷举子怎么和慕小阁老结了怨。
好似察觉不到周围人的探究,沈竹青施施然落座。
叶文雨不慌不忙走到右侧首位坐下,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从来都听闻慕小阁老流连风月所,没想到来了张大人宴上也不忘挑花。”
人就在慕安之手跟前,一抬就能勾住美人垂下的长襟,慕安之也是这么做的。
丝绸滑过手心留下芳香,他将手放到鼻下细搓:“什么花儿草儿的,来这儿也不过是为了你罢了。”
叶文雨忍住心底厌恶:“那小阁老可看仔细了,别把毒蛇当花摘,到最后还被咬了一口。”
慕安之不要脸:“阿雨这一口,我求之不得。”
张临安在一旁听着他俩对话,平静的面上没有丝毫波澜。
直到慕安之音落,他才起身举杯道:“诸位大人,今日是为庆贺新科进士。大家日后都是同僚,今日便莫要辜负良辰美景,大家乘兴而来定要尽兴而归。”
众人举杯:“谢过张大人”
酒入喉,张临安抬手:“来人,奏乐。”
丝竹声起,舞姬鱼贯而入。
沈竹青被安排在叶文雨对面,中间隔着舞姬翩跹的身影。他余光瞥见慕安之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叶文雨,而叶文雨却恍若未觉,专心致志地剥着一颗葡萄。
“沈大人。”吏部赵侍郎突然开口,“听闻您与叶指挥使是旧识?”
沈竹青还未答话,礼部王尚书便插嘴:“应该是在徽州认识的罢,你忘了在徽州为百姓出头写状子的那个举子,就是这位呀。”
赵侍郎恍然大悟:“是了是了,我想起来了!是和沈大人一个名字。为民的人可不多了,沈大人日后定能朝中脊梁。”
“张大人看重的人,绝不会差。”
他们都将自己归之清流一派,清流一党为张临安徐次辅马首是瞻,被张临安看重的沈竹青自然是自己人。
“只是,沈大人还要莫要和叶指挥使走近,他可不是什么善茬……你不知道前几年,朝堂上……”
“赵侍郎慎言。”王汝成突然打断,“叶大人执掌锦衣卫,乃朝廷肱骨。”
被王汝成一打断,赵明德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他赶忙端起手边酒,对着沈竹青打哈哈:“沈大人,咱们喝酒喝酒。”
沈竹青举杯,淡笑:“两位大人,请。”
*
这是叶文雨自己的习惯,吃东西但凡能剥皮的必须剥皮,他不吃皮。
张临安递过去一小碟子褪了皮的红提:“文雨,吃这些吧。”
叶文雨也不客气,在侍从的伺候下净了手拿着银签插了一颗要放嘴中,却被慕安之伸手夺了去。
“这提子不甜。”说罢,慕安之将自己面前的一盘去了皮的龙眼移到了叶文雨案上,“我从家带来的,半月前从岭南运到顺京,比过季的葡萄好吃多了。”
张临安又递给叶文雨一根银签,道:“张府是比不得首辅府,文雨你莫要嫌弃。”
叶文雨觉得他俩好笑。
他抬头,沈竹青正坐在对面与周围人谈笑风声。秀气的面庞却总有几分豪爽,他脸上有些微红,大概是喝了酒。
慕安之转向张临安,声音阴冷,“张大人别忘了,他姓叶,不姓傅。别一腔热血献错了地方。”
这是他的逆鳞,他虽不愿起冲突,但不代表会怕事。
琉璃盏突然碎裂,张临安若无其事地甩去指尖酒液:“小阁老近日要去金陵监工了吧,东西都备齐了吗?不要到了之后才发现该带的没带,金陵路远,再回来恐怕没白的耽误日程。”
慕安之冷笑:“张大人自己的事都没解决还有功夫管我,多享受享受几天好日子吧。”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忽听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报——!”一名锦衣卫疾步闯入,却在门口被坐在外侧的陈铮揽下。叶文雨摇头,那锦衣卫才上前在叶文雨耳边低语几句。
叶文雨面色骤变,起身拱手:“诸位,北镇抚司有急案,恕我先告辞。”
沈竹青注意到他离席时指尖微颤,正要起身,却被王尚书按住肩膀:“沈大人,叶指挥使公务在身,我们还是继续饮宴。”
慕安之却突然拉住叶文雨的手,让人取了自己的披衣盖在他身上:“阿雨,夜里小心凉。”
叶文雨一愣下意识看向沈竹青,而此刻沈竹青也正好望过来,两人虚空看了眼,叶文雨便知道他要说什么。
将披风还给慕安之,叶文雨道:“不是我不领小阁老情,只是家中有人不愿,还望小阁老谅解。”
说罢,便带着锦衣卫下属离开。
张临安凉凉道:“即便你不拿他当傅箐,人家心里也另有人,容不下你。”
“张临安!”慕安之蓦然看向他,眼中杀意凛然,“你今日话太多了。”
张临安:“下官失言。”
一室死寂。
直到叶文雨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众人才如梦初醒。
他们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啊。
沈竹青在对岸,朝着慕安之举杯,喝了杯中酒。
慕安之怒极反笑:“好,好得很!一个两个都敢跟本官叫板!”
他猛地踹翻案几,指着沈竹青,“你以为有他护着就高枕无忧?告诉你,这顺京城里,本官要谁死,谁就得死!”
“小阁老醉了。”张临安急忙示意侍从搀扶,却被慕安之一把推开。
“沈竹青。”慕安之摇摇晃晃走到沈竹青面前,酒气混着香扑面而来,“你知道为什么张临安向陛下举荐你去户部征税?因为清流不想死,拿你当替死鬼。”
沈竹青缓缓起身,与慕安之平视:“下官愚钝,只知为君分忧,不知其他。倒是慕大人今日言行,不知慕阁老知晓后,会作何感想?”
慕安之冷笑:“有意思!你很有意思!”
说罢摔门而去,留下一地狼藉。
宴会不欢而散。沈竹青走到廊下,发现张临安正望着远处锦衣卫衙门的方向出神。
“张大人担心叶大人?”
张临安苦笑:“我担心的是你。慕安之睚眦必报,今日你与叶文雨一唱一和,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夜风拂过,带来隐约的鸢尾花香。
沈竹青望向黑暗深处,轻声道:“叶大人在徽州救过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拿他作为棋子。”
“他已是锦衣卫指挥使,位极人臣。”张临安叹息,“反倒是你,刚入仕途就卷入漩涡。听我一句劝,离叶文雨远些,对你们都好。”
沈竹青没有回答。
他想起方才叶文雨临走时那个眼神,是毫无保留地依赖。
七年前那场分别,少年也是这样全身心地信任着他。
“抱歉张大人,”沈竹青突然拱手,“下官想起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他快步走向府门,却在拐角处被陈铮拦住。这魁梧的锦衣卫千户压低声音:“沈兄弟,大人再等您。”
本该有事回锦衣卫总狱的叶文雨此刻正在街角站在树下看月亮,皓玉如雪的侧颈比树上点点小花还要白皙。
“思齐,偷溜惯手了。”沈竹青走到他身边,帮他把发间掉落的花瓣拿掉放到手心,“看来锦衣卫是没有什么事了。”
“借口罢了。”叶文雨懒懒撑了个懒腰:“懒得在他二人中周旋,还不如早早出来安安静静等你。明日等陈铮去看下那个姑娘,过几天风声过了再将她送回去。”
沈竹青和他一同望着天边明月:“这样算不算违反大周律,走了后门?”
“当然算呀。”叶文雨偏头,他比沈竹青矮一点,一偏头发包正好扫在沈竹青脸颊上,“不过我的关系就是你的,你用你自己,算不得后门。”
“思齐,不必为我如此。”沈竹青退了一步,不敢看叶文雨,“尽管你愿意助我,可我所图太大,我自己也早就做好随时为此命丧九泉的准备。你……”
他开不了口。
你的情谊我懂,这份情深的厚重,他不敢细究也无法拒绝。
“傅箐。”叶文雨上前,伸手托起沈竹青的下巴,强迫沈竹青看向自己,“因为你,所以我才能恒王被抄十族时活下来,因为这是萧祁镇欠你的。而我俩之间,从来都是你欠我。”
他眼里含的感情,快要将二人之间灼热到吞噬理智。
“我这人计较,别人欠我的一定得还。所以傅箐你记住,有我在,你就不会再重走七年前的旧路。”
“所以我不准,你再拒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