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的味道被无限放大，角落里老式座钟的钟摆声在耳膜上拉锯。两人之间的三步距离被无形的玻璃隔断，阳光从窗户外漏进来，在地板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其中一道恰好横亘在两人鞋尖之间，灰尘在光束里凝滞不动，仿佛时间也被这沉默粘在了半空。

茶几上的两杯冷掉的茶水面浮着茶锈，杯口的热气早已消散，却还维持着刚沏好时的对称距离。桌上燃着的沉香积了长长一截灰，明明该掉了，却扔是悬着，直到灰柱承受不住重量，簌簌落在熏炉里，像这场沉默中终于崩塌的某个瞬间。

他上半身微微前倾，西装领口的纽扣没扣严，能看见里面干净的白衬衫领，领带歪斜地挂着，显然是紧张时反复扯过的痕迹。也不知过了多久，周江云说终于开口：“飒飒……我……”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解释，他只能用最笨拙的办法，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她看，如果她不原谅，那他就再想办法。

“我承认，我一开始接近你确实是有目的的，但最最开始绝对不是因为白落羽，是因为好奇。”

周江云解释，当初苏飒飒在校园里和他“搭讪”，还装作不认识他这点，确实很值得怀疑，一个从小就认识你，见面就讽刺你挖苦你的人，突然之间装作不认识你，不仅装失忆，行为举止跟原来千差万别，还说是“穿越”过来的，而他们这个世界是一本漫画，这些活生生的人其实都是纸片，他当然想知道她到底在搞什么鬼，甚至当时还觉得她得不到厉陌寒得了失心疯。

苏飒飒攥着原本用来擦嘴角的纸巾，纸角被搓成紧实的卷，纤维断裂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可肩膀却刻意向后绷直，听到他这么描述时，又把纸巾揉成一团！

失心疯？很好。

既然她装作不认识他，那他也装作不认识她就好了。

后来在学校大礼堂，他无意间听到她和厉陌寒的对话，但没在意，因为从小到大这样的事情发生太多次，他看热闹的心早就没有，就继续寻找小猫，自然也没有听到她对厉陌寒说的那些“下一秒就不喜欢”之类的话，这还是跟叶景熙吃饭时听说的。后来她在礼堂外放肆大笑，他就有所怀疑，苏瑾萱才不会这样不顾形象。

最重要的是，苏瑾萱不喜欢一切掉毛的东西，但她似乎很喜欢那只猫，而那只受伤的小猫似乎也很喜欢她。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周江云才决定试探她的。既然对方是未知身份，那他也用别名，其实说起来是别名，他身边的人都知道他这个名字，当初起这个名字也是为了救助流浪动物方便一点，没想到她竟然一点不怀疑。

让他坚定怀疑的是，他带她去夜市，她竟然毫不反对。老实讲，周江云对夜市这种地方虽然不讨厌，但也谈不上多喜欢，他不喜欢那种油乎乎的感觉，但是那里离医院比较近，有时候加班后，医院的几个同事会来这里，他就跟着来过几次。但没想到她比自己更适合这里，就像如鱼得水一样，对各种要吃如数家珍。可他明明记得，苏瑾萱从小到大夸张到最脏空气都过敏，怎么会坐在不知道什么人坐过的板凳上，吃着路边甚至没有卫生许可证的小吃呢？

等他坚信她不是苏瑾萱时，她又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依然找着同学的各种茬，看每个人都不顺眼，他想，她的演技着实了得，这种演技若是用在对付白落羽身上，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招架得住。

从这个想法开始，他才开始让白落羽小心一点，可小心什么呢，她明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说她奇怪，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所以你还是想要为了白落羽对付我！”苏飒飒噘着嘴，怒气冲冲！

“不是，不是……哎呀……”他垂在身侧的手反复摩挲裤子缝线，指甲恨不得在布料上刮出起球的毛边，急的语无伦次，“我虽然有这个想法，但是实施起来很难，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像他们去解释这件事。”

“所以你不是不想实施，而是没办法实施！”苏飒飒迅速找到他逻辑上的漏洞，把问题丢给他。

周江云愣了一下，还真是这么回事。

他想提醒白落羽小心点苏瑾萱，可苏瑾萱一直都是这样对她，她一直都很小心，等苏瑾萱不是苏瑾萱的时候，又不会对她怎么样，她也不用小心。

总之就是还真如苏飒飒所说，不是不想实施，而是没办法实施。

周江云诚恳道歉：“对不起，我错了。”

再后来，周江云发现她不是苏瑾萱的时候特别可爱，说话奇奇怪怪可爱，吃饭大口大口可爱，想法稀奇古怪可爱，做事认真执着可爱，他开始无时无刻不想着她念着她，以至于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甚至还有些害怕。

他害怕，事情真如苏飒飒所说，她只是平白穿越过来，借用苏瑾萱的身体，那他如何面对不是苏飒飒的时候呢，他看了许多文献论文、许多资料科普，都无法解释这件事，也无法改变这件事，他惊恐着、胆怯着，却又无时无刻不再期待着。

厉陌寒生日那天，他看到她又恢复苏瑾萱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害怕，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无法感受到那种震撼，是上一秒还在和你说说笑笑的人，下一秒就认不出你，冷眼看着你，他一直活在这种将要失去的痛苦和马上拥有的甜蜜里，就像被夹在一边是火焰一边是冰块的地方，怎么都不踏实。

但当他看到她被欺负时还是下意识想要去保护她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根本不在乎她会不会变成苏瑾萱，她要保护盛放她的“容器”，保护与她有关的一切。

那天晚上她和他坦白所有的事情，她不知道他有多高兴！他真的恨不得当场告诉她，他其实也不是什么周海山，他其实就是周江云，可是然后呢，然后她也会像现在这样——不，那时候他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朋友，当唯一的朋友也在背叛她，她还会选择原谅吗？

他承认他害怕了，人在最接近幸福的时候，总是最患得患失的时候。他害怕他的选择会让他掉进万丈深渊，也会让她伤心难过，所以他想求得相对来说伤害较小的方案。他知道真相总是会伤害她的。

他的话带着苏飒飒去回忆，过往的每个场景像电影回放一样出现在自己面前。那天的晚风很凉爽，还有点冷，风里带着潮湿和咸咸的味道，周江云的外套传来一点温度，那是当时的她能感受到的唯一的温暖。

那个时候，她还没和厉陌寒退婚，也没有办法去扭转苏瑾萱长久以来带来的影响，每个人看她出糗还是幸灾乐祸的摸样，连沈嘉音这个朋友也是有怕她的成分在，那时候，她好像只有周江云这一个朋友，他包容她、理解她、陪伴他；她好像也没有现在想的开，能有勇气面对一切的突发状况。

她成长的如此之快，是因为他。是他告诉自己，她要做自己，她有失败的资本，所以可以拥有一往无前的勇气。

“苏瑾萱”的成长，由他一部分功劳。

他出差那段时间没网络，没信号，没电话，他除了工作和焦急寻找信号源，剩余的时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后来他发现，他确实懦弱，他害怕失去他刚刚拥有的这一切，他想贪恋这美好，哪怕只有一时，哪怕只有一刻。

直到听到她真的和厉陌寒退了婚，真的很开心，一方面为她终于做回自己，不用围着厉陌寒打转；一方面也为自己，他知道，她会一直在，他再也不用时时刻刻担心她好像一阵风，随时被吹走，那时他才明白一点：与其担惊受怕提前失去，不如就好好享受现在，至少回忆起来时，不会后悔此时此刻的胆怯。

他真的很开心，她能做回苏飒飒。

说到这里，苏飒飒总算明白有一段时间他眼神总是很奇怪，看起来像不开心，但是仔细看的时候又没什么异常，原来那个时候他在患得患失啊。

苏飒飒翘起二郎腿，你小子也有今天！

“你一直说谢谢我的鼓励，才能让你有勇气面对这一切，但其实你不知道的是，是你，让我认识到，不应该拘泥于身份的限制，我本来就是我，我也有父母，我和他们并无本质上的区别，我也可以做我想做我想做的事情。飒飒，你是拯救了我。”他说这话的时候，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刻意让指尖保持放松的弧度，生怕透出半分压迫感。

他用到“拯救”这样一个宏大的词语。

苏飒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那些挤压在胸口的气好像吐出去一点，心脏就像跑了气的气球变得软塌塌的。

“说的这么好听……”苏飒飒别过脸不看他。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本来就是为了我的不诚实来向你道歉的，肯定不会再说一句假意的话，我说的都是真心的。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了求得你原谅，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付出、努力我都看在眼里，你不要为了这样的我生气，也不要因为我去怀疑身边的人，你这么好，遇到的一定都是很好的人。你要做你自己，相信你自己，我这样带着目的接近你的人可能有，但肯定不多，我永远希望你付出真心的时候遇到的都是真心。”

他眉头自然舒展的弧度，眉心没有半道褶子，额角的青筋随着说话的节奏轻轻跳动，仿佛把所有情绪都摊开在皮肤下面。嘴唇抿得有些用力，下唇被牙齿磨出淡淡的红痕，可开口时嘴角又会不自觉地上扬，露出半截整齐的白牙，像个怕被误解的孩子，急着把心里的话掏干净。

——我永远希望你付出真心的时候遇到的都是真心。

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后舌尖尝到一丝莫名的甜，心脏跳得有些奇怪，不是加速，而是突然沉了一下，像被羽毛轻轻拂过心尖，连带着左胸的皮肤都泛起细微的麻痒感，喉结不受控地滚动时，眼眶莫名发热。原本在光束里肆意飘浮的尘埃，此刻竟像是被一双无形却温柔的手，重新排列组合轻轻拍打她的背部。

她第一次听说道歉不是为了求原谅，而是不想对方因为恨意和生气去忘记生活中的美好。一时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假傻。

“这些话你想了多久，打了多少草稿？”苏飒飒质问。

“有感而发。”他像是把自己摊开一样坦荡、不假思索，这些话让他说第二遍他可能说不出来，但此时此刻的心，他可以为她跳动一万遍。

苏飒飒在心里暗骂一声，觉得自己好像在上一种不知名的当，不然为什么会觉得他的话越来越好听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