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这样的,我向你隐藏了实际的目的,”白发的神子低垂着金色的眼睛,因为愧疚和不忍抿着嘴唇,火光映在他的头发与身上,让他的影子随着风微微晃动着,“我没有如实相告,并非是不信任你,而是这件事牵扯很多,不知道实情反而是好事。”
“这些都无所谓,我只想知道,门是什么?圣器又是什么,”
神子愣了一下,疑惑而不满地向拉穆特看去,拉穆特耸了耸肩膀,偷吃了一口烤得焦香的鸡皮。
“他什么都没有说。”埃列说。
神子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拍拍袖子,话里增添了温和的笑意:“是你救了我吧,谢谢你。我会永远记得你救我性命的恩情,所以你可以在我这里获得一个承诺…”
“停。”埃列伸出一只手打断了他,神子愣了一下,抬起头来却正对上了一双锐利的银色眼睛,火光跳跃在那双眼底,照出年轻人眼底即将遏制不住的怒意。
“我暂时对你那些神棍理论和会发光的魔术技法不感兴趣,这个所谓的神,是虚是实也与我无关。你现在受伤了,我并不想威胁你。但是,既然你想我出力,那我想我有权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所以,神子,还请你如实相告。”
神子的笑意渐渐定格,勉强地弯起眼睛,与埃列对峙着。
“神子大人,看在他说了96个字的份上,我觉得告诉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拉穆特看着那只在火上翻滚飘香的烤鸡眼馋,见二人僵持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忍不住开口打破了僵局。
拉穆特忽然感觉空气又冷了一点,抬起头看见两个人都怒视着他。他无奈地伸出手,吹着小曲儿,烤了烤火,让身上温暖一些。
良久,天际渐渐泛起了白。还是神子放弃了僵持,先松了口,款款道来:
“在千年前,世界为唯一的神,即我主所统治。旧神历末年,战火肆虐,疾病横行,民众哀鸿遍野。彼时,我等有一圣人与神结缘,许愿终止战争,换回和平。”
埃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对正宗神棍的抵抗力,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选这个专业是在自虐。但是本着大不了还可以写进工作日志的态度,他努力坚持着听了下去。
神子看出了他的不耐烦,故意闭起一只眼睛,拖起了长音:“我主响应民意,降临世间,平息战火,抚慰民生,广播福音。而后,又将剩余神力分散于五礼器之中,并留下预言,若世界又深陷战火与困顿,可于圣殿向五礼器呼唤,与器物内部所存神力相应,呼唤我主重临世间。从此,这五个礼器被称为五圣器。”
“而我主得以降临世间的圣殿,就是所谓的【门】。”
“所以相当于,你在找五个可以打开神之门的钥匙。”埃列皱了皱眉头,努力理解着。这个剧情他倒是听说过。
神子点头:“在旧神历末年,历法变更,神将五圣器其四散布大陆,镇守四方,同时制无数仿品置于教堂内,作为圣器膜拜。但是时代变迁,四方改弦更张,从四省改设为四领地,教义变化导致圣器佚失…”
“因此,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寻回圣器。”
神子说到这里,无奈的笑了笑,停了下来。
“这神和神子倒是一样的不靠谱。”埃列感觉有些无语,内心默道,还好他不信什么神。
“你还有别的想问的吗?”神子温和地再次开口道。
“哦。”埃列应了一声,将焦香四溢的烤鸡从火上拿了下来,撕成三份,分别用树枝穿起来,分了拉穆特一份,又拿起一份递给神子,开口道,“来吃早饭吧。”
神子愣了一下,呆呆地接过烤鸡,见另外两人立刻开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尴尬地不知所措:“你真的没有别的要问的了吗?”
“没有啊。”埃列咀嚼着,皱眉道,“我就这一个问题,现在知道了。”
“神子大人,我就说你不用这么较真嘛。”
拉穆特拿着烤鸡,乐开了花:“这小子手艺真不错,我建议继续留用。你快尝尝。”
神子看着面前的两个家伙,苦笑了两声,接过了烤鸡。他看着焦酥的外皮和汁水四溢的嫩肉,咽了咽口水,咬下一口。
埃列目不转睛地盯着神子,微微抬起的下巴暴露了他心里的紧张。
神子的眼睛忽然亮了亮,似乎是发现了极新奇的东西,正当埃列悄悄呼出一口气时,神子目光却微微发了直,良久竟落下两行清泪来,泪水映着晃动的火光,凝聚起光辉,顺着面颊滴落。
“呃…是太烫了吗?”埃列吓了一跳,开口问道。
火光摇曳中,神子伸手抹去泪水:“没事,我只是突然想到,如果所有的子民都可以享受这样的幸福就好了。如此,他们便不必再受生存的苦楚。”
埃列噎住了,他叼着鸡腿,一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如今世道,人心不复,响马横行,末日将近。唯有呼唤我主的回归,才可以让所有人都获得这样无上的幸福吧。”
神子继续一边擦着泪,一边念叨着他的理想。拉穆特似乎已经习惯了,三口吃掉了半只烤鸡,也没有附上什么评论。
于是埃列也移开了目光,望着东边渐亮的天光,内心感叹不已:“可能,宗教真的会带来精神疾病吧。”
“那你们的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早饭后,埃列踩灭篝火,漫不经心地问道。
“走一步看一步咯。”拉穆特耸了耸肩膀答道,见到埃列投来一个厌烦的眼神,笑了笑,说,“你瞪我也没有用,说到底,也不是‘我们’的计划,而是神子大人的计划。”
“去下一个村庄,筹备年节。”神子接上话,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又斟酌了一下,什么也没说,站起身来,“我先回去,等日出之后,你们再回村庄。”
好吧。埃列本来想问他们寻找圣器的下一步计划,却没想到得到了比意料之中更实际的回答。
说回来,这个神子明明是比较实诚的性格,为什么会抱着如此沉重而虚无飘渺的梦想呢?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让每一个旧陆人都吃上烤鸡?
有的时候他也在怀疑这个什么“神子”是一个传销头子,因为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位“君主”。
算了。老板的事有什么好操心的。拉穆特说的也对。他现在就是一临时工,还是凑足了干粮,赶紧回家比较要紧。
再一抬头,神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拉穆特那个怪人还坐在他身边,向他打了个招呼。
意外的是那个怪人没有再和他说些乱七八糟没着没落的话,他似乎有些困了,半靠着树木,望着天空,脸色竟然有几分忧郁。
埃列不知道他在忧郁什么,也懒得理他。于是也找了一棵树靠着,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不是很困,所以也只好看着干巴巴的天。
等着太阳升起来还是太无聊了,在不知道打了第几个哈欠后,埃列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打理了一下发皱卷起的背心。靠着树的那家伙也猛得耸了肩膀,茫然地四下看了看,最后又把头垂了下去,又睡熟了。
“我先回去了。”埃列实在等不下去了,和拉穆特说了一声,准备离开。
拉穆特郑重地垂了两下头,也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在打瞌睡。
埃列有些嫌弃地拉远了些距离,大衣脱下来系在腰上,将匕首握在手中,上下打点了一下装备,撇开垂坠的枝叶离开了。
森林比深夜要好走一些,没有多久村子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那时候天边刚翻起鱼肚白,塔型的教堂耸立着,塔顶不知道用了什么材质,那石材连极微弱的日光也能映照出来,盈在塔尖,使塔顶比周围更为明亮,在古的时候人们就是用这种方式展示“神迹”,也相信那就是“神迹”本身。唱经声自塔的方位传过来,古朴又悠扬,在村外也能听到。
悠扬的礼乐却让埃列更为烦躁,他在内心里将这些半神不鬼的东西骂了个遍后,才继续往村子走着。
也许是因为村民都去听神棍念经了,村门口并没有着人把守,只是用木栓简单地拦住了城门。
也许是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比如说没有人会在祈祷时闯入村子?那这个神还算有几分威严吧。
埃列用匕首插入门缝中,轻轻顶起了木栓,等听到木栓落在地上,才慢慢开了推开了门,唱经的声音越发大了,他将门闩依原样安置好,转身看到一条深红的红毯笔直地自眼前蔓延到村中间的黑塔,如同朝圣的道路。
心底忽然翻涌出抑制不住的好奇心,他双手插兜,沿着红毯向着教堂走去。
走到教堂门口的时候,唱诵声如同被一只铁质的剪刀剪断了一般,戛然而止,肃穆的黎明只能听到鸟扑闪着翅膀掠过教堂顶的声音。
有羽毛落下来了,埃列伸手去接那枚羽毛,却没有接到,眼瞧着落进了红毯上,沾了灰尘。教堂内传来了神子的声音,庄重,慈悲又温柔,在塔内回荡着,混合着无数回声,确切的内容听不清楚,有如真的从一个更高远的地方传达着……神谕。
埃列绕开过了正门,来到教堂侧面的长窗,长窗和窗内侧半掩的陈布也落满了灰尘,让教堂里的事物模糊不清,像是由无数的色块堆叠起来的各色的影子。无数灰色或黑色单调的影子堆叠在祭坛模样的陈设下面,一个白发的,穿着黑衣的身影站在祭坛上,也是模糊着。
是神子,他在说着什么,埃列伸出手,想擦去一些窗上的灰尘,教堂里侧的回声将他手下的玻璃敲得微微震动着。
他擦去了一些外侧的灰尘,眼前的窗户却并没有变得更洁净。借着越发明亮的天光,他已经能看清神子的身型和动作,在与玻璃相隔的教堂之内,神子绕过了祭坛上的水池,在水池之后,面对着那些稀松的跪拜的身影。
水池是褐红色的,漂浮着花卉……他想起莲花的图腾,应当就是莲花吧,影影绰绰的莲花,漂浮在水面,闭合着。
神子要做什么?这是什么仪式吗?
神子很快解答了他的疑惑,他跪在水池边,从身侧拿出一把半个小臂长的银刀,将左手臂的袖口撸起,展露出缠绕着绷带的手腕,绷带上隐约浮现着血迹。他揭开那些绷带,将手腕翻过来,向着小臂中段的白皙手腕,稳稳割了下去。
埃列的脚步虚浮了一下,他又抹了两下窗户,震惊地向着神子模糊的影子看去,似乎并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而神子仿佛习以为常,稳稳地跪坐着,垂着眸子,直视着自手腕伤口留下来的伤口,一滴,又一滴,连成红色的线,落进池水之中。
有光辉自莲花闭合的花苞之中孵出,霎时放大,将整个祭台照亮。
莲花旋转着绽开,在池上漂浮着,池水荡漾,茎蔓长出水面,拖着盛开的莲花,盘曲着摆作图腾的模样,犹如至高的神已在光中降临。
台下的那些影子跪拜着,犹如涌动的波浪,声音也如波浪般喧闹。
神子依然跪坐在莲花池后,望着莲花,灵魂似乎已被那盛开莲花吸附走,只留下空空的躯壳,马上要在光中融化。
埃列的五根手指忽然狠狠地扒住了玻璃,他忽然有一种打破玻璃冲进去的冲动,可是不知为何又僵直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如同一座塑像,忘记了自己是什么,在何时何地矗立着。
“很惊奇吗?”有声音打断了他,也让他不知道飞去哪里的灵魂瞬间回到了躯壳。“这就是神子,用血肉之身链接人与神迹的家伙。”拉穆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逆着光,意味不明地感叹着,“很了不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