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打进房内,正中松月脑门。松月杏眼圆瞪,把手中拈着缝绢花的针往蜜蜡丸来处飞去。影卫正蹲在窗边,想等松月把字条打开来看了再走,根本没防备,等察觉出不好的时候只能偏头躲开,于是把耳垂给扎了个洞,忙龇牙咧嘴地回去复命。
“这鸿烟楼真是卧虎藏龙。”朱雀感叹了一句后,玩笑道,“让阁主给你贴补些钱,拿去打对明月耳珰,再把右边耳朵钻个孔,南边可时兴了。”
念尘也笑:“凤歌说得是,‘有匪君子,充耳琇莹’,男子佩耳饰之风由来已久,你去打了回来找我报销就是,不必在意这耳珰多贵重。”
一个是阁主,一个是头领,两人一起开他玩笑,影卫没法反驳,于是捂着耳朵哼哼唧唧了一会儿,心里想着一定要去找副最贵的,镶上鸽子蛋那么大的南珠,这才解气。
他倒没想过鸽子蛋大的南珠多重,会不会把他的耳垂直坠到肩上去。
晚上念尘和颜夕在门外见了,把近日所知告诉她,最后为荻姑的事又给她道了谢。
颜夕见他坦诚,也把自己这两日里揣摩的告诉了他:“殿下既觉得从丹云砂入手未必是良策,不妨再找人查弩箭。那弩箭上的不是寻常毒物,只是射中殿下的那一支上的毒已所剩无几,难以通过锦衣卫之手查出实证来控告夏侯氏,也是可惜。不过制箭的陨铁难得,也许殿下该去钦天监查看往年所录坠星陨铁,若我猜得没错,这陨铁应当落在安惠王封地。”
“陨铁坠地,地方志定然上报至钦天监存档,只是这陨铁既已作私用,钦天监所录未必准确。我的涔镜便是拿天兴十五年的定光陨铁打的,原是一千二百斤的坠星,地方却上报为八百斤,余下四百斤流入黑市,那些官员赚得盆满钵满。”念尘说着又面露愁色道,“不过先前为我所用的钦天监主簿病死了,最近那里探不到消息,又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查坠星之事,不然打草惊蛇。”
“殿下何必拐着弯说话?”颜夕望着他轻笑了一下,“诚如殿下所知,钦天监有个年轻的灵台郎心仪鸿烟楼新推的清月姑娘,让他去把当朝坠星录偷出来便是了。坠星难得一见,数百年来所录大约也就寥寥十数条,看一眼放回去,谁也不知道。”
“如此,又要多谢夫人以美人计相助。”念尘行礼。
“殿下莫要混为一谈。对安惠王的美人计,是要用那些可怜女子的肉身为殿下铺路,我心中并不赞同。但这个灵台郎亦是清月喜欢的,倒也算成全姑娘家一桩心事罢。”颜夕说着垂眸笑道,“毕竟‘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他二人两下有意,正好顺水推舟帮殿下一个忙。”
她说话的时候面上笑意温柔,灯火明灭处眼波潋艳流转。与颜夕见这几面,她不是怒目而视,便是鄙夷嘲弄,念尘第一次见她这样,心中莫名又生出些愧疚之情。
“待这件事之后,我会去文侯府上拜访赵言兮,愿他出仕相助。”
他很真诚地看着她。
颜夕的笑容消失了。
但是她没有露出一丝气愤的神色,平静地望着他道:“多谢。”
念尘蹙眉,垂眼想了想,又抬起来看她:“他若要入仕,或许会被安排娶一位世代簪缨的女子为正妻,你的身份……”
颜夕朝他笑了一下,转身回屋了。
念尘其实想说,若她想恢复身份,他是很乐意帮忙的。当年的证人若是找不到了,他可以安排人去指证南王妃,反正这也是扳倒夏侯氏的一步,何乐不为?
但颜夕的那个笑包含了千言万语,让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出手相帮是对她的一种侮辱。
他踢开了一块小石头,叹了口气。
念尘离开前鬼使神差地又去翻霖若的墙,远远瞧见她坐在廊下,心中一动。
她难道在等他?
念尘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一边想着该怎么解释头两天没来的事——毕竟她今天要是在等他,之前两天肯定也等了,而他没来,心里一定是怨的。
昨夜是因为文甫在,前天嘱咐完影卫已经后半夜,太晚了——心中翻腾着这几句话,人已经走到跟前,他这才发现霖若裹了件石青底绣白梅的斗篷倚着柱子斜斜地睡着,帽沿拿雪狐尾包了一圈,绒绒地蹭在脸侧。她手里原是拿了个手炉的,只是睡着之后手脱了力,拿不住便滚到了院子里。
已经到晚上会降露水的时节,在外边坐一晚上非生病不可。
念尘便有些生气,伸手在她帽沿一摸,果然指尖潮潮的,便拿这沾湿的指头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觉得冰冷异常,忙解下披风又给她裹了一圈,打横抱起。
“嗯?”霖若没醒过来,迷迷糊糊地把脸贴近他。
霖若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抱起来软绵绵的,连带着念尘的心都变得又软又绵。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出声,拿肩膀顶开珠帘后直接把她带到床边,轻轻放到褥子上。
夜灯悠悠地晃了两下,霖若倒半睁了眼,眯瞪着看了他两眼,自己笑了起来,喃喃道:“……又做梦了。”
念尘怔然。
胸口有极其陌生的感觉,比胡御医手里的银针扎得更重,若要再细想,也许更像猫儿拿爪子轻轻抓了两把,虽然刺挠挠却不疼,还要叫人抿着嘴笑。和霖若接触这几次,或许有过类似的触动,可总是细微难察觉,唯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发现了,陌生得让他莫名后怕。
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许是为求证、为探寻,念尘伸过手去在霖若睡眼惺忪的脸上轻轻捏了一下,触感自是熟悉的柔润细腻,看着那双幼鹿似的眼睛慢慢睁大、渐渐溢出些惊惶的神色,他不由又笑起来,柔声道:“对了,不是梦。”
霖若大窘,挣着要坐起来,却碍于身上层层叠叠的斗篷和披风,急得脸都红了三分还是没能起身。
念尘心中又是一软,一边扶着她起来,一边道:“你的斗篷都叫露水沾湿了,一并脱下来,别着凉了。”
霖若便手忙脚乱地去解开系得松散的绦子,把风帽和斗篷都脱下来,可身上的衣裙也又潮又冷。念尘的手也触到了冷得有些硬括的袖子,但她可不敢等他再说什么,掀起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个粽子,只露出那张红扑扑的脸来。
床上还捂着汤婆子,所以被窝里暖暖的,霖若冻得冰凉的四肢很快就热乎起来,微微地发痒。
念尘把那个尚温的手炉递过来,脸上还是笑着:“早知你这样苦等我,头两日再有要紧事也要来见你。”
霖若也不去接,着急辩道:“臣女只是在廊下赏月,一不小心睡着了。”
念尘惊讶地抬起眉毛,故意夸张地扭头去看窗户,过望六日,这个时候月亮还没升起来,于是抿唇笑道:“果然月色极好。”
霖若自然也知道自己睁眼说瞎话,垂头道:“总之不是在等殿下。”
这话也不算假。
这两天入了夜她总怕念尘又来,于是每天都留了通着院子的南门,自己出去拉着颜夕说话到戌时末,才挪着步子回房间来。一连两天都没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这才发觉他那时说“当我没问过”是他不来的意思,还颇有些惆怅。今天颜夕许是累了,自己没来,只打发松月来陪她说话,可松月一向不苟言笑,霖若说三句她才木木地回几个字,刚聊了一会儿,连坐一旁的眉心都呵欠连连起来,于是作罢。
松月有些不好意思,说要用蔷儿今日拿回来的香橼雕个镂花小灯给霖若点着玩,眉心一听倒精神了不少,嚷着要跟松月一起做。两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凑在一块儿,很快就用掏空的香橼皮雕出小小一个镂了三只兔儿的灯罩,又把短短的一截蜡烛放在中间点了,再熄掉房中的灯烛。镂花小灯的烛光透出来,在桌上投出三只橘黄的兔儿,因为灯火明灭,一打眼看上去竟在翘尾蹬腿,栩栩如生。顶上的香橼皮遇热被烤出芬芳又酸甜的香气,把在隔壁添灯的蔷儿也勾了过来,看到这灯啧啧称奇,夸得松月罕见地红了脸。四个女孩子围在一起盯着那香橼小灯又笑又闹,等蜡烛烧光了才准备散去。
霖若问蔷儿又要了几截蜡烛,把一截放在灯中点亮了,道:“我今夜要把这小灯烧得没香了才去睡。”
见松月点着头又红了脸,蔷儿便笑:“那公主房里可全是这香味,晚上做梦都要吃香橼了。”
“不行,空口吃可太酸了,公主喜欢吃甜的。”眉心也笑,见霖若乐滋滋地捧着那小灯要回房,提醒道,“公主烧完这支屋里也够香了,剩下几支蜡烛拿去廊下点罢,若闷在屋子里烧只怕捂着炭气了。”
霖若便点头应了一声。眉心哄着她放好灯去沐浴更衣,又拉她去把头发绞干,又在炉边烘了半晌,把脸烘得粉嘟嘟才放她回房。霖若烤了火觉得燥热得紧,又发现房中明显有了香味,便穿戴好斗篷风帽,又揣了个手炉往廊下去烧小灯。
这一日夜空晴朗,星垂如雨,霖若闻着丝丝幽幽的香味,不知不觉便倚在那儿睡着了——再醒来便是眼下的场景。
“……小女儿家的事说出来怪难为情的,我便脱口说自己在赏月。”霖若说完把被子裹得更紧,只露出两个眼睛来看念尘。
念尘笑着拿手炉去贴她的脸,见她扭着头避了两下就不做挣扎,乖乖把脸贴上去,心中更软绵绵黏糊糊似新炼的饴糖,坐上床沿伸手去抱她,低声道:“真是孩子气。”
霖若倒不抵抗了,觉得念尘身上也凉凉的,便把被子展开往他身上也裹了裹。
“宫里封了这么些日子,你可闷坏了吧?”念尘抬手抚摸着她颈后的柔发,“我只想着让蔷儿去膳房多拿些你喜欢的糕点,却没想到寻些逗趣解闷的玩意儿来给你,倒让你得了个小灯都乐成这样。”
霖若仰头抗议道:“那香橼灯可漂亮了,我从来没见过松月这般手巧的。”
“知道了。”念尘低下头来笑着应道,“方才光顾着把你带进来,没仔细瞧,等下替你拿进来,点一晚上。”
念尘笑着的时候凤眸弯成了月牙,看得霖若又红起脸来,嘴上只道:“点一晚上就不必了,一截蜡烛才烧不了一刻钟呢。”
“这有何难?我替你换便是。”
这话细想便觉得轻浮,霖若坐直了从他怀里挪开,悻悻道:“殿下说笑了。”
宫中送来的澡豆加了不少香料,被霖若头顶的温热暖暖地烘出来,混着风帽染在她发间的辛夷六合香和香橼灯的甜味,闻得念尘神思缥缈,瞧她垂眸去看自己的手,蔷薇一样鲜亮的唇瓣因为生气而微微抿了起来,娇憨可爱,忽地又怀念起中秋夜偏殿里一亲芳泽的柔润绵软。
可他若又贸然凑过去偷香,她一定会气得把他赶出去。
她对他是何心意呢?
她现在已经不抗拒他的亲近,对他说起日常的趣事,似乎还梦见他几次——刚来的时候她半睡半醒中不是还笑着说自己又做梦了?光是这一句便如春柳柔枝缠在心上,半分也不想挣开。
而他……
念尘忽地悟到了颜夕那笑里的几分通透与讽刺,心中慢慢凉了下去。
霖若听半晌不说话,便悄悄抬眼觑他,见他神色怅惘,歪头悄声道:“殿下恼了?”
念尘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扶她躺下去,给她掖好被子道:“我去替你把小灯拿回来。”
霖若不明所以,见他神色如常就也没有多问。
念尘回来时带了些院子里的寒意,手上托着小灯坐在床边,把蜡烛点上,再把先前点着的夜灯吹熄。小灯晃悠悠地投出了三只橘色的猫儿,他看了便笑:“果然精致得很,你喜欢这样的东西,我明日让阁中人寻了来给你。”
霖若却摇头道:“殿下不要为这小事分了心。”
念尘便伸手在她脸上轻轻一弹:“人道‘香橼佛手解百忧’,若能解你心中烦忧,便不是小事。”
“臣女可没有百忧要解。”霖若把被子拉到嘴边,却还是出声关切道,“明日是皇后娘娘头七,可会有人为难殿下?”
“这个自然。对方虽谋划良久,我却亦有所防备,届时见招拆招,你不必担心。”念尘又去轻轻摩挲她露在外边的头发,一下一下像在哄孩子睡觉,“这件事过去后,宫禁会很快解除,你便不必拘在这小小一院之中,回去和家人团聚罢。”
霖若其实想说这些日子她亦有家人陪伴,可终究想着颜夕不愿别人知道自己的事,还是没说,只点头。忽地又想起什么来,从枕下拿出一个小小的玉瓶递给他道:“这是维心阁的归参丹,殿下行于莽中应当听说过,伤重时吞下二三丸可应急保心。”
念尘想起中秋夜她便给皇后服过,伸出空着的手去接:“你担心我?”
霖若不答,把被子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