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伯山连续两晚宿在银杏胡同。
温幼槐起初以为他要对自己做些什么,然而他很有分寸地保持着距离,每晚都睡在书房。
这样的态度让温幼槐安下心来,她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
第三晚,温幼槐拒绝了红鸢端来的药,悄悄观察傅伯山的态度。
然而傅伯山却一言不发地端着药坐到她跟前,似是要喂她,惊得她头皮发麻,立刻夺过碗仰头将药一饮而尽。
傅伯山只是看着她,见她将药喝完后便离开了。
温幼槐心中古怪,但是鉴于他这样温和的态度,胆子不由大了起来。
次日,傅伯山一大早就离开了银杏胡同。
等到晌午,温幼槐走出了宅院的大门,顺利地和红鸢坐上马车去了明照坊。
原来并没有人看管她。她不禁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这样的行为十分好笑。
她突然间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对傅伯山的认知......或许他根本没有她想的那么可怕?
然这念头只划过一瞬就被她打消,她不会允许自己放松对傅伯山的警惕。
马车行驶速度很快,温幼槐撩起一半车帘,看着窗外的景色,心中逐渐沉静下来。
她此次出来是为了见宋翰之一面。
实则见他,也是为了把和离信给他,把两人之间的事情说清楚。
不若她消失的时间再久一点,宋翰之必定会起疑。
她不想这件事闹到最后人尽皆知,同样也担忧宋翰之会为之一蹶不振。
有些事,还是要当面说清楚的。
到了明照坊,温幼槐并没下车,吩咐红鸢下去传话,当铺是婆母魏氏的产业,她不能在这里直接和宋翰之见面。
然而还没等到红鸢回来,温幼槐透过车窗外远远地瞧见一辆马车行驶而来,心中不由一震。
马车最后在旁侧停了下来,车内那人掀起帘子,静静地与她对视。
温幼槐浑身都变得冰冷,恐惧沿着毛孔渗了进去,一直刺到了心底。
那人的目光幽深,周身都散发着寒气,温幼槐颤抖着松开车帘,隔绝了那人的视线,试图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很快,车帘从前面被人掀开,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了她,漠然的声音落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温幼槐勉强镇静下来,到了这个时候再狡辩也没有意义,微挺直身子,道:“我只是想把和离书给他。”
傅伯山在她旁边坐了下来,轻嗤一声:“那你为何不告诉我?”
空间瞬间变得逼仄,温幼槐滞涩地咽了咽口水,道:“今天二爷走的早,我还没来得及说。”
“是没来得及,还是心虚?”傅伯山右腿抵住她的膝,沉静地看她。
温幼槐脸上登时烧了起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说什么都能被傅伯山一眼看穿。
半晌,傅伯山敛了目光,没再为难她,轻敲车壁,马车动了起来。
两人一度无话。
温幼槐心里越发狐疑,却不想开口问他,索性两眼一闭装睡。
直到马车缓缓停下,她睁开一条缝,才看到傅伯山却是真的睡着了。
他睡着时气息沉稳,那双让人心悸的眼睛闭着,原本凌厉的五官竟也显得十分温润。
她这才发现傅伯山似乎很喜欢深色,衣裳也没穿过浅色的。
可他这样浩气清英、仙材卓荦的容貌,倘或能穿个月白抑或是天青的袍子,却会更显俊朗逸轩。
就这么细细观摩着,对面那人突然睁开了双眼。
温幼槐惊得连连后退,头“咣当”撞上了车顶,脸颊不可抑制地再次烧得通红。
傅伯山唇边浮出一丝笑意,伸手垫到她头顶,轻轻地揉,“下次再想看,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保证不睁眼。”
温幼槐脸上更烫了,缩在角落不敢看他,自然没看到他眸中的深情。
“走吧。”
片刻后,傅伯山转身下了马车。温幼槐只得讪讪随行其后。
下车后,温幼槐才发现傅伯山带她来了一间茶楼,这茶楼周围十分僻静,两层的楼阁并不大,但里面却很雅致。
傅伯山一进去,一楼的小二迅速退了下去,只从柜台后走出一位掌柜恭敬地接待,却也不靠近,远远地低头站着。
温幼槐跟在傅伯山身后上了二楼,雅间内早已被人安排完毕,窗半掩着,四脚香炉中袅袅生烟。
温幼槐见他神态自若地在蒲团上坐了下来,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二爷这是要做什么?”
傅伯山提壶慢条斯理地倒上一盏茶,抬眸看她:“你不是要见宋翰之吗?我已经派人去叫了......怎么,又不想见了?”
温幼槐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现在就想夺门而出。她要和宋翰之提出和离,傅伯山在场算是怎么个事!
可傅伯山稳坐席中,一副她不说他就不走的架势,她便知今日这事是躲不过去了。
温幼槐郁闷得发麻,她一边余光往门口扫,一边在心里迅速思索,但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处在困局之中。
她无法请求傅伯山离开,更无法阻止宋翰之赶来,注定了要当着傅伯山的面与宋翰之和离......但这要怎么做?
她本不想告诉宋翰之她与傅伯山的事。
温幼槐绝望无比,眼前那人却从容淡定地喝茶,这令她心中更加憋闷,似乎羞辱她已经成了他的某种乐趣。
外面进来了一位护卫,不知在傅伯山耳边说了什么,温幼槐立刻紧张起来,频频朝门口看去。
傅伯山听护卫回话,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对面的那道身影,将她的神态动作都看在眼里。
“过来。”傅伯山开口道。
那护卫还在一旁候着,温幼槐心里厌烦,但又不敢当众反抗他,低头走了过去。
傅伯山挥手让那护卫下去,温幼槐就被他拉着坐到了旁边。
“温幼槐,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都懂得因利乘便......你觉得呢?”他摩挲着她的指腹,半垂的眸中掩去了温柔。
温幼槐心里想因利乘便是这么用的吗?可她依然领会了他的意思,他想让她开口求他。
她有些诧异,傅伯山就这么直接地说出自己可以利用他的宠爱达到目的,竟颇有一种昏君沉溺女色的错觉,和他这个人淡漠的样子实在不相符。
温幼槐被他抓着手指,视线有意无意地往门口瞥去。
她要求他吗?
但如果不求,她还有别的办法吗?
温幼槐内心纠结极了,此刻门口却若有似无地响起一道声音,隔着竹帘传了模糊地进来,“傅大人......”
熟悉的声音令温幼槐胸膛一震,她慌乱地缩起手指,仓促开口:“大人,我改日再见他!”
傅伯山不说话,捉着她食指指尖轻轻揉抚,如同他平日转玉扳指的动作。
既然是请求,那就必然要拿出一样东西来交换。
温幼槐明白这个道理,缓缓闭上双眼,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慢慢地靠近了他的侧脸。
柔软轻触的一瞬间,那人突然转身将她搂到怀中,化被动为主动俯身深吻她,将她弄得面红唇肿才堪堪作罢。
“不用改日,我避一避就是了。”傅伯山含笑松开了她,而后起身朝后面立着的半扇镂雕朱漆屏风走去。
温幼槐顿时反应过来自己被戏耍了,脸还通红着,气得咬牙,像被人无端拧了把脸还只能憋着的婴孩。
傅伯山唇边笑意更甚,走进屏风后坐了下来。
这时一道身影从外头进来,温幼槐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就听那人惊讶地开口:“......阿槐?”
温幼槐霎时脊背一僵,呆滞地朝来人看了过去。
宋翰之神色匆匆,眸底的激动还没有完全散去,就已经被惊诧覆盖,“阿槐,你怎么在这里?”
温幼槐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就见他已经走到跟前,盘坐在她对面,“二爷未免太贴心!我们夫妻二人久不相见,今日得见倒是托他的福!”
宋翰之笑得很幸福,温幼槐脸上发烫,她不敢相信宋翰之竟然能这样自圆其说,但也只能将错就错,勉强附和了两声,目光不自觉往后瞥了一眼。
就在这空当,宋翰之忽然抚上了她的手,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温幼槐像被烫到似的当即缩了回来。
“怎么了?”
宋翰之这才注意到她异常泛红的两颊,匆匆探身用手去试温度,又被温幼槐躲开,她忙嗫喏:“我没事,就是有些热。”
宋翰之喃喃不信:“十月的天你怎么会觉得热,莫非是穿得太厚实了......”边说边认真打量她身上的衣裳,竟没察觉出丝毫异样。
温幼槐唇边一抹苦涩,脸颊的红意渐渐消散了。
她不想再耽搁,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拿出了那封和离信。
“这是什么?”宋翰之古怪地接过信拆开,在看内容的一瞬间,眉间紧紧皱起。
但他还是仔细看完了这封信,面色从诧异变得凝重,最后色如死灰。
温幼槐心底像针扎一样地疼,她刻意预先地避开他的视线,却还是听到那句意料之中的问题,“为什么?”
红泥小炉上沸茶氛氲,温幼槐呼吸停了一息,冷漠的音调碾过她皮开肉绽的心,嘶哑着轻轻吐出:“我变心了。”
咣当——
话语方落,镂雕屏风后响起一声清亮的、玉石撞击的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