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乾元殿上下当差的,无不是如履薄冰。
有那机灵点的内侍便早早发现,陛下自那日从废后处回来,便一直铁青着脸,个中缘由,实在是不言而喻。
人人皆是提心吊胆伺候着,唯恐一个不小心就触怒了龙颜。
就说今儿个早间,有那没眼力见的倒霉小内侍,躬着身进了偏殿去,捧着玉盘要换下茶膳房每日新做的糕点。可偏巧,今儿个做的却是一味玉露霜方酥。
前些日子,陛下因着这点心还赏赐了一番祝贵人,引得阖宫眼红。茶膳房的人便费了千方百计,新近才从蘅芜轩侍女那儿讨得了方子,这不刚做出来便巴巴地奉上来想要讨好陛下。
谁知,陛下本是批着折子的,许是有些劳累,便停了下来,随意端过青玉茶盏用了些。只那一下,就叫陛下瞅见了,玉盘里整整齐齐码放着的莹白如雪的精致糕点,上头还颇具匠心地点缀着鲜红的梅瓣,实在是可爱得很。
大庆总管看了一眼,脸色便已变了。
忙呵斥道,
“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快些撤下去!”
那小内侍已知怕是坏了事,更是吓得抖如糠筛,噗通一声跪下,手忙脚乱地,那玉盘里的糕点也随之洒了一地。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那小内侍忙磕头如捣蒜。
赵衍川盯着那滚落在波斯织毯上的糕点,眯了眯眼。
过了半晌,他才开口,
“罢了。”
“今日做这糕点的厨子,曲意谄上,杖责五十,废了他的手逐出宫去。”
大庆心下一惊,只道陛下是真的有些动怒了。
下头跪着的小内侍已然吓得昏死过去。
赵衍川复又提起笔,低头批起折子了。
“这等粗笨奴才,打发到御马监去喂马罢。”
有了这等前车之鉴,乾元殿上下的奴才自是噤若寒蝉,战战兢兢地伺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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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无人,万籁俱寂。
乾西所。
上头新派来看门的老嬷子,此刻正靠坐在廊下,呼噜声震天,早已是睡死过去了。
眨眼之间,
一道娇小的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乾西所屋顶,那黑影身轻如燕,踏着陈旧的瓦片一路疾行向东,瓦片上的尘土却连半丝都不曾落下。
那黑影到了东边角落便停了下来,她趴伏在屋顶上,掀了几片瓦片露出堪堪可容一人通过的小洞,便纵身轻盈落下。
屋子里还燃着一豆昏黄欲灭的残烛。
映照着床上那人的睡颜,寂静如画。
那黑衣人站立在那儿,一时屏息竟忘了靠近。
沈曦岚近来身子愈发沉了,夜里睡得极浅。
此时他稍听得动静,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见着那不速之客站在不远处,他眨了眨眼,满是疲惫倦意的脸上浮起一丝温和欣慰的笑容来,似是等待已久。
“你来了。”
说着便要强撑着身子坐起来,
那黑衣人见着沈曦岚要撑着起来,趋步上前便要制止。
“夜里天冷,千岁仔细莫要着凉了。”
她一把扯下面巾,露出那张明艳的脸颊来。
来人正是祝云。
沈曦岚已然靠坐起来,袖子掩去压抑的一阵低低闷咳,才道,
“不妨事的。”
他纤长的羽睫下是一片淡淡的黑晕,想来这段日子怕是无一日歇息好的。
祝云见了,心里不由暗骂了皇帝一通,只是眼下时间有限,哪里肯将口舌耗费在这些无用的言辞上。
她叹了口气,径自解了包袱,铺在床上小心翼翼展开了。
里头是一包锦帕包着的糕点干粮,还有一小纸包的银丝炭。
自那日后,阖宫便知晓了,这废后不知怎么又一次惹恼了陛下,后宫中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此时都巴不得来作践这昔日的皇后千岁。
内务府的奴才们最是见风使舵,又因着陛下之前有谕,不敢太过克扣。
但自那以后,供应给乾西所的吃穿用度,虽不至于让人忍饥挨饿,却绝称不上是好的了。
只那炭火,一旦点着了,滚滚黑烟便管保呛得人咳嗽连连,睁不开眼来。
其他更是不提也罢。
祝云有些羞赧地低下头,
“飞霜殿派的人盯得紧…今日来得匆忙…便只有这些了……”
声音愈发沮丧懊恼。
沈曦岚却是笑了,
“只这些,便已是雪中送炭的了。”
“有劳贵人费心了。”
祝云这才露了些高兴的笑容来,
“改日,我再给千岁送些玉露霜方酥来。”
沈曦岚点了点头,
“好。”
祝云因着之前被皇贵妃禁足之故,日夜不得闲,已是半个多月不曾来过此处。眼下她打量着沈曦岚,这才发现他的肚腹已是大了不少,愈发圆隆了起来,将那半旧的素衣都撑得有些紧绷了。
“呀。”
她盯着那高高的隆起,不由低低惊呼。
“都这么大了。”
她心下算算日子,这才恍然,
“还有三个来月便要生了吧。”
沈曦岚点了点头,他压低了声音,
“这些时日,我一直在等着你来。”
祝云有些不解,疑惑地望着他。
沈曦岚低头抚上自己的腰腹,
来回缓慢摩挲,腹中的胎儿似是感觉到了那温柔的触碰,轻轻踢了一脚作为回应。
祝云更是惊奇得不得了,瞪大了眼睛盯着肚子猛瞧。
沈曦岚默然不语,只隔着肚皮轻抚着腹中开始活跃的孩子。
他似是有万分不舍,却终究还是缓缓开口,
“这宫里,届时,只怕是容不下这个孩子的…”
祝云心下一提,却深知沈曦岚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
她心中徒生一股无力的悲哀。
沈曦岚却抬起头,望着她。
“所以,”
他苍白的双唇有些不忍地微颤,却终于还是咬了咬牙,狠心续道,
“若我还能撑到临盆之日,请你…务必帮我寻一个死胎来…”
“千岁!”
祝云震惊不已,不由掩唇低呼,
沈曦岚却恍若未闻,直直盯着她的双眼,坚定地一字一句道,
“你不必担心…宫里一向戾气重,多少孩子甫一生下就早夭了的…这一次,外头的人们,也只会当孩子生下来便没了生息,不过是和往常一般的一次惯例罢了…”
他闭了闭眼,似是有些劳累,却又很快睁开,
他伸手,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珏来。
只见那玉珏通体莹白无瑕,正是和田羊脂玉。
其上阳刻凤凰于飞的图案。
他低头抚摩着那图案,回忆起往昔,却是有些嘲讽地笑了一下,声音犹如叹息,
“这是当初…陛下送我的合卺之礼,一直是我贴身之物,无人见过,陛下…恐也早已忘怀。日后你便将这当了,给孩子换些银子吧。”
他抬头,深深凝视着祝云,似是一直要望到她的眼底深处去。
目光之中俱是恳求,
“只求你日后,到南边乡下寻一户老实本分的农家,求他们收下…这个孩子罢…”
“我只愿他平平安安…今生永不再踏进京城一步…”
祝云听完,已是潸然泪下。
这个孩子,本是天下最金尊玉贵的血脉,如今,却要靠着变卖玉佩,隐姓埋名才能得以在乡野田间苟活…
“贵人…可愿答应我…”
沈曦岚依旧目光殷殷地注视着她,唯恐她流露出一丝不情愿的神色来。
祝云抬起袖子掩了半面哭容,流着泪拼命点了点头。
“如此便好…”
沈曦岚似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解脱般地笑了一下。
下一刻,他跪着上身端坐起来,肃容对着祝云深深作揖,
“结草衔环,曦岚必永世铭记贵人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