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面容已经模糊了,只剩下那一张红唇,一开一合,似幽谷黄鹂,吐字如落珠,手指快出幻影,弦音一铮——
——喻卜用力呼吸,猛然清醒。
“又梦见自己当少爷听评弹的时候了?”
冷汗紧贴脊背,寒羊的声音像是穿过水面,一点点唤回喻卜的神思,他绷着脸看向他,苍白地笑了一下。
“你是不是瘦了?”
喻卜奇怪地看着他,打量着他发青的唇色和凹进去的颊侧,似乎很笃定,“是瘦了,你很冷吗?”
问出这句话的喻卜全然没有意识到,他口中的寒羊和寒羊眼里的他,此刻的状态一模一样。
“定神。”寒羊猝然闭口,迅速结了个手印,硬生生将体内漂浮的灵力压下去,勉强出声,“……至少要捱到宫主找过来。”
喻卜:“……”
喻卜不像寒羊,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忍不住道:“宫主为何还没有消息?”
“……”
“当初不是说好了,先混进来,剩下的随机应变。”他嘟囔,“哪有变着变着人没消息了的道理?”
“宫主自有安排。”憋了半天,寒羊也才憋出来这么一句,“别多嘴,只需听命行事。”
“关键现在也没命令。”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就没有想过,万一宫主出事了呢?”喻卜表情凝重,兀自喃喃,“随机应变,哪有乖乖等死,还叫个随机应变的道理!”
寒羊无语。
他很想对喻卜说,你担心会出事的那一位,恰恰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出事的人,身为下属理应信任主子,此乃天经地义。
寒羊刚想开口,就看见喻卜站了起来,于是要说的话全部咽了下去,改成:“你干什么?!”
“我不信你没发现,寒羊。”喻卜发颤的手指落在了寒羊的视野中,他表情冷酷,看着周围,“这鬼地方不对劲。”
他们被抓进来的地方是一个空旷的洞穴,正中央是一个独立的泥土砌成的不规则圆台,外围一条没有热度的岩浆流河,大概由某种阵法锁住。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喻卜和寒羊都是狴犴宫的骨干,经验丰富,从进来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发现身上的灵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以一种吊诡的方式流失。为了尽量配合不引起怀疑,他们这么些天都在乖乖原地打坐,压制体内异常活跃运转的灵力。
而现在,在寒羊的小声提醒下,喻卜缓慢走到圆台边缘,视线穿过阵法屏障,望向流河表面。
寒羊还在催促,就听见喻卜变了调的嗓音:“你过来看!”
多年的默契让寒羊一下就觉察到了不对,他站起,瘸着酸麻的腿缓缓走过去,两人同时看向底下的流河,只见状似岩浆的河水中间漂浮着一具又一具的枯枝,仔细看那些“枯枝”都有五官,原来是干涸的人尸。
喻卜仿佛听见自己的头皮噼里啪啦炸开,“等下,那个是血剑堂的长老?”
“逍遥门的道长?”
“千仞帮的大弟子?”
“……”
一张张扭曲的“脸”辨认过去,喻卜和寒羊仿佛被凝冻住,手脚彻凉,刹那间两个人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么些天究竟呆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缓缓对视,立刻原地坐下,打坐调息压制灵脉。
“宫主得到的消息果然不错,这妖市有见不得光的秘密。”
“真该死。”喻卜咬牙切齿,“为什么道士都爱云游四方?这下好了,就算在宗门里找不见人了,人家也会说他云游去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寒羊眼神微沉,此刻就连他也无法信誓旦旦地反驳喻卜,因为目前发生的一切,都如此令人摸不着头脑。
他的心里盘旋着一个更隐秘的焦虑。
宫主他……真的没事吗?
*
“小骨。”她放下手,看向姬师骨的眼神闪动,缓声道,“你在菁国时出入东宫,比我接触父王更多,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姬师骨脸色一僵,毋需多言,立时就明白了房璃究竟是在问什么。他沉吟片刻,摇头道:“这个问题太突然了,我暂时想不起来。”
他犹疑着开口。
“殿下,当年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嗯,你怎么想的?”
“我和你一样。”他咧开牙齿,只有一边的眼神真挚,“如果说谁最有私通邪魔的可能,只能是那一位。”
菁国皇帝。
房璃扯了扯嘴角,暂时没跟姬师骨解释,其实不只是皇帝,她怀疑当年菁国惨案,和此刻在妖市听见的神魔战争计划有关。
魔种何其稀有,既然要复刻,凡间的国土当然是最好的试验田。
姬师骨忽然道:“殿下怎么不问我,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我不问,你也会说。”
姬师骨眼睛一弯,清浅的瞳孔流转出亮光,嘻嘻笑道,“因为我心系殿下。”
房璃对他这副模样早已见怪不怪,姬师骨继续道:“菁国的事情,我也想查个水落石出,所以这八年来我一直在搜寻蛛丝马迹。两年前我在黑市里发现一种矿玉,价钱炒得极高,说是能滋养经脉提升修为,来源却不明。”
“我心中有了预感,想方设法打听,终于在竞宝会上见到了那种矿玉——想必殿下也猜出来了。”
“没错,那是菁国特有的矿产,扶月蓝玉。”
蓝玉中的乞丐打了个喷嚏。
到这,房璃已经听懂了姬师骨的言下之意。
说起当年菁国之所以能在诸国中占有一席之地,诸般因素中,有一条极为特殊的,就是菁国坐拥世界上最稀有的蓝玉矿脉。此玉有价无市,只供给菁国皇室贵族,国灭之后,这种独有的玉却出现在了通天域的黑市,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当年国灭之时,除了皇帝太子以及侍者,菁国贵族中还有人没死。
那样惨烈的灾祸,除非像房璃这种极为特殊的情况,如果不是和真相有关,她想不出还有哪些其他的可能。思及此房璃打起精神,“然后呢?”
“顺着这条线索,我开始追查这玉的来源,流入黑市无非有几种情况,要么那人还活着,为求生计将玉典当;要么那人死了,这玉也顺其自然流入他人手里,后者比前者容易查。”
“就在半年前,我终于打听到那玉的来源,来自西北。”
结果有很多种,很有可能最后无疾而终,但这是多年来唯一的一条线索,大概也是最后的希望,所以姬师骨辗转多地,从破金山一路排查到大漠,最后来到流骨碛,不慎误入妖市。
“现在的问题是,”姬师骨道,“这个玉的持有者,在妖市外,还是妖市内?”
“流骨碛可容不下活人。”
房璃说,“十有八九在妖市。”
两个人陷入一致的沉默,脑子里在思考同一件事情:一个凡人,在妖市存活半年以上的概率有多大?
“……”房璃:“我去试试他。”
妖来妖往的街道上,空气低闷,不远处的太史慈明看着两人静止的背影,却见房璃倏然转身大步走向自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甩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太史慈明呆了。
赦比尸也呆了。
路过的一些妖民都呆住了,街上呈现出某种相对的静止,视线围绕,房璃慢条斯理,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刚刚下了一个咒。”
太史慈明:“……”
“此咒名为锁心,一旦发动,中咒者会切断与心脏之间的感知连接,你的心脏会在你的意识中死去,换言之,变成一个活死人。”
“风水轮流转,”房璃摊手,“现在你是我的囚犯,你的命在我手上。”
太史慈明微微蹙眉,仿佛一秒之间老了十岁,“我之前就想问,你从哪学来的这些招数?”
她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衣襟,笑了笑。
“从新师父那学的。”说罢,不再搭理太史慈明忽然哑住的神情,转身就走。
“你当真以为这些不入流的东西对我有用。”他不紧不慢地跟上去,心里却在琢磨那句“新师父”。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就看见房璃抬臂,捏了捏手指。
那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姿势,可是下一秒,一阵巨大的黑暗窒息攫住了他。
仿佛很漫长又很短暂的时间过去,太史慈明视野清明过来,发现三个人团团围住他,看着他罕见的茫然神情,少顷,姬师骨发出短促的笑声。
“你很强。可是你跟他们一样,空有修为,精神世界却脆弱不堪。”
太史慈明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可置信。
这是什么屁话?
“胡讲!”他的心情无限接近于自己培养大的学生被教坏了的痛心,“修士进阶,无不动心忍性进而增益所能,每一个看似微小的进步都要经过千锤百炼,若没有强大的心性,如何……”
“我说的是精神识海,又不是心性。”
太史慈明一噎。
其实这个结论是乞丐告诉房璃的,但他一贯愤世嫉俗,这句话房璃原本也没放在心上,只不过这个时候拿来堵一堵太史慈明而已。
“走吧,廖大人,带我们回巡逻司。”房璃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人质了。”
-
“不存在这种情况。”
听了房璃的要求,太史慈明果断掐灭了此女的希望,“妖市里的凡人,要么伪装成妖,还有可能活久一点,监狱你们就别想了,无用的人都是当场绞杀,不留活口。”
伪装成妖,就像乐衍那样。
想到乐衍,房璃仿佛打开了另一条思路,冷不丁道:“那礼仪楼呢。”
“让我们进礼仪楼。”她直白要求,“这对于廖大人来说,应该不算难吧?”
“……”
“普璃,注意你的语气,”太史慈明冷冷提醒,“我可以帮你们,但我不会放任你们,你也要记住答应我的事。”
“只要你肯帮我,我自然会对大师兄守口如瓶。”房璃眯眼笑,“放心吧,可能等他亲手杀了你,也不会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的。”
“……”
剑拔弩张的师徒氛围并没有随着时间缓解分毫,两人不约而同错开视线,太史慈明呼出口气,冷声:“跟我来。”
一行人消失在街角。与此同时结界入口,一个妖族团伙正押送着新逮来的两个修士,闲余间跟守结界的青蛙唠嗑:
“最近不知道为啥,都不用出远门,流骨碛都没走出去呢,就能捡到人!”说话的是只公鸡,初具人形,口齿伶俐,头顶一块肥硕的肉冠,随着它叽里咕噜的语言一颤一颤,指着地上两个修士,“看,像是有点修为的诶,交给巡逻司能换不少钱!”
青蛙的视线不经意扫过那两人。
生面孔,一个看上去颇有些畏手畏脚,是正常反应;另外一个就特别了,身上的衣料材质不菲,不苟言笑,浑身冷硬的气质,是不简单,大概率是修士,只不过一看就是那种出身名门、比较棘手的刺儿头。
青蛙想起适才通过结界的廖燕一行人,今天因为那个姓廖的属实憋了不少火,遂扯了扯嘴角,蹼爪一勾对着公鸡低声道:“西市最近的价钱调的比别的地方高,你们去找廖大人换。”
“秘密消息啊,看你老实,一般妖我都不告诉的。”
公鸡大悟,忙不迭作啄米状:“晓得了,晓得了,多谢大人指点!”
片刻后,公鸡领着众鸡妖带着人犯雄赳赳气昂昂穿堂过街,充满希望地停在西市巡逻司前。然后看着满目死寂的巡逻司,陷入了某种沉思。
“何妖在此地喧哗?”
数只鸡齐刷刷地盯过去,太史慈明站在最前方,身旁环绕着三只妖,神情平肃。
“廖大人!”公鸡如梦初醒,率先认出,腆着脸上前,“兄弟伙逮到了两个道士,您看看这俩能用不?修为几何?值多少钱?是杀了还是留着?”
“……”
身后,房璃的视线已经挪移过去,和站在那边的两个“人”六目相对。
仿佛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电流击中,房璃瞳孔震颤,猛地撇过头,边捂嘴边用力咳出了声,大有将肺咳出来之意。
“怎么了?”赦比尸关心地凑上来,余光瞥到那边,像是遭到了某种雷击,神色也是一滞,旋即化作雕塑凝在了原地。
整个过程中,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