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璃道:“我觉得不能这样。”
她拈起画纸一角,放在烛台上,慢慢看它烧成灰烬,普陈皱眉:“什么意思?”
“你知道蜀阁吗?”
“结界外那只青蛙说过,”赦比尸道,“不过妖市一向隐匿于世,这些消息,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也不是很了解,”房璃道,“今天在那间密室里,廖燕中途离开去见了一个人,我听到了一点对话。”
“廖燕似乎和这个叫蜀阁的机构核心层关系匪浅。如果师父真的为廖燕所害,我们就这样贸然把师父的脸递到他面前,岂非打草惊蛇,送上门去?”
“妖市的管理和人间的一座城差不多,有法律,有约束,有等级,”房璃沉吟,“我觉得还是不能着急,得徐徐图之。”
普陈一直没有说话。
忽然开口问:“那个廖燕身上有妖气?”
“不重要。”房璃用毛笔舔了舔墨砚,“那种高阶的妖,至少从外表看上去,已经和人一模一样了。”
其实房璃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是管不了,只能任由他胡思乱想去。她咬着笔杆重新铺了张纸,信笔由疆驰骋涂抹,唰唰两下,就完成了新的肖像画。
刚罢笔,门槛处就踏进一只脚:“几位侠士,寻人的肖像可完成了?”
嗓音清泠,像是含着蜜脯的冷酒,普陈肉眼可见地一僵,直挺挺地坐着,眼神一动不动。
廖燕换了一身米白镶金的大袖袍,肩宽腰窄,摇着把烂蒲扇走进来,真把那自诩清廉的富贵公子模样学了个十成十。他的视线先是放在房璃身上,意识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以后,掀起眼皮扫了普陈一眼,忽而绽唇,笑道:“这位就是普姑娘的同伴吧,我方才遣人去查了,嚯,身价不低呀。”
他走近,低头打量。
扣在桌子上的手背霎时青筋毕露,普陈抿唇,冷眼瞧着这张曾经桃李相教、悉心引导的恩师面孔,一毫一厘,每一处细节,试图盯穿,盯出一点破绽。
两束奇异的视线在空气中相撞,蒲扇摇晃的频率变缓,良久,廖燕嗤笑:“倒是个周正长相的,这看着,也不像是会屠宗灭门的样啊。”
“……”
普陈眼神一沉,却没有发作。
他还记得房璃刚才说的话,现在的境地,不宜做出太多反应。
只是看着廖燕云淡风轻的模样,牙关发紧,沉默不语。
如果是师尊,决计不会说这样的话。
“画完了。”
房璃捧着画纸递过,廖燕视线转移,侧身看向画纸时眼神一变:
“这是什么?”
房璃从前就工于书画,东宫里到处裱着太子殿下妙趣横生的画作,被徐轻雪亲口称赞以后,更是有“天巧”之名流传。
这一点,赦比尸不知道,普陈也不知道,却都因为这一声,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因为他们还来不及检查房璃执笔的肖像。
廖燕看见了什么?
“这就是我要找的人,”房璃道,“一个修士,不知道大人有没有见过?”
-
晴阳高照的春夏,无涯谷的终年山雪覆上了一层辉光,仿佛涂脂傅粉的美人,模糊了棱角,显出了柔情似水的一面。
美人亭亭玉立,忧愁地望向远方苦海,那里是万物光线的葬身之地,宛如一锅沸腾的黑夜。
苦海中心,漂浮着几块破碎的岛屿,岛屿下方焊接着数根铁链——这是在神域最好的丹炉里炼出来的黑铁,铁链连接着破碎岛屿,死死地拴住这些土地,像拴住几只濒死的鸟。
岛屿之上,黑压压的修士队伍整齐排列,氛围肃杀,面向上宫。
“幸而当年宫主以金身保住了星盘,否则,岛屿能修,宫殿能建,星盘没了,可就是没了。”
喻卜将视线从底下密集且沉重的人群中回收。
寒羊站在他旁边,两人皆褪去普通侍卫的装束,换上了金戈铁衣,迎风而立,目沉容肃,无比飒飒。
“凡由星盘烙印过的罪魂,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能给他揪出来,”喻卜叹气,“可惜那个普陈,魂魄没能记录,眼下就算是星盘,恐怕也无能为力。”
“我还是觉得不对。”
寒羊忽然开口。
“拂荒城时,星盘分明记录了蓝玉的出现,如果玄部消息无误,那个时候,拂荒城内应当有一个菁国人氏。”
“房尹若从同光宗逃了,”喻卜兀自道,“加上普陈,同光宗目前已知活下来的就他们两个。照常理看,这俩应该是同伙,可为何只见到了普陈,却没见到房尹若呢?”
两个人各自念各自的,同时陷入了沉默。
“……”
寒羊道:“不会吧。”
喻卜道:“难道说?”
“星盘曾探知过蓝玉的踪迹,就出现在宫主附近。”寒羊语速飞快。
“菁国人和普陈同时出现在拂荒城,哪有这么巧的事!”喻卜猛一抚掌。
两个人的脑中不约而同浮现出一张脸:丹凤眼,有棱有角的五官,呆板易装蠢相的叆叇,最开始无缘无故忽然在宫主身边出没,最后的惊鸿一瞥,是在码头挟持柏氏二小姐。
宛如一道九天雷劫,还没劈下,喻卜就率先否定:
“不对,房尹若分明是男子。”
寒羊:“……”
他开始磨牙,“房尹若此人生性狡诈,拂荒城的魔患不是还没揪出幕后黑手吗?我看多半跟他脱不了干系!”
寒羊:“……”
毕竟岛已经裂了,新修的宫殿也不比从前恢弘。顶层有一栋小小的阁楼,像是地底神像伸出的一枚指甲,用力地去触碰灰茫茫滚动的苍穹。
阁楼的小窗内,一道清瘦的人影被框在其中。
他身穿无意义的素衣,帷帽垂下,挡住如削的五官,风从狭小的窗口灌入,将身影吹拂的愈发孤独。
徐名晟已经站了很久。
一只蚂蚁爬过靴尖,以为这是座沉寂的大山。没有人能看清山在想什么,只是很久痕迹以后,劲长的手指拂过石台,“嗡”的一声。
亿万繁星从石台涌出,如同洪流,不可阻遏地填满了整个阁楼。
狭小的建筑结构从缝隙里发出吱吱呀呀的挣扎,仿佛亲身感受无数时间轰然消逝,无法承受这样巨大的量级。
而徐名晟,站在繁星中间,沉默的像一个凡人。
“吾儿。”
繁星构筑的深渊里,响起来自无极之处的声音。
“为何忧虑?”
“儿臣想问。”
徐名晟缓缓行礼,声音没有起伏,“天道之下,存不存在全知?”
“天道即为全知,”真武大帝坐在莲座上,手肘撑在荷叶上,支着下颌,流动的灵光映着祂如画一样的面孔,冷漠地看向面前的繁星幻影,“秘密是世界的骨架,摸到的越多,代价越大。吾儿,你莫要着相。”
“儿臣丢了一样东西,想将它找回,”徐名晟的嗓音涩了一分,“却发现自己从未拥有。”
真武大帝的神情难得一滞:“……道心?”
“不是。”徐名晟不带感情。
“……”
“此物并不重要,”他想了想,“若和道心相比,不重要。”
“和天下人相比呢。”
“不重要。”
“和三界相比呢。”
“不重要。”
真武大帝:“……”
祂心平气和:“那于你而言,便没有重要的了。”
徐名晟机械式的回道:“可我想要。”
“……”
也有数十年了。
大帝有过许多“孩子”,却是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祂这么不了解自己的“孩子”。
尤其眼前这个,目前尚且年幼。
“你命中有一劫,此劫为杀,吾告诫过你,要破此劫,需寻得命格相抵之人,并,百年内不得走出狴犴宫。”
“可你,不过三十年,”大帝撑着脸,漠然启唇,“就破了这个戒。”
“……”
徐名晟垂睫:“儿臣不孝。”
沉默几许过后,大帝道:“罢了。”
“你的劫数在西北之地的妖市,找到她,”祂的声音越飘越远,“杀了她。”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大帝顿了顿,“有空的话,也可常常联系,不必有事才叩问。”
“……”
繁星渐渐散去,徐名晟站在原地,良久开口。
“不必了,母后,”帷帽下的人笑了笑,不见笑意,只余冷淡,音色慢慢变化,“若真想见我,又何必让我用这副嗓音说话。”
-
廖燕一只手持扇,另一只手默然接过画纸,打量着纸上稚子涂鸦般的简笔画,犹如几根火柴搭架,五官就用墨点匆匆代替,嘴角一抽。
“太丑了。”
他面无表情地递还回去,“这样根本找不到人。”
房璃“哎呀”一声,愁眉苦脸:“画技不精,那大人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
廖燕勾了勾唇角。
太史慈明在同光宗时,从来都是闲散仙人之姿,亲和随性,给人的感觉就是飘飘然欲乘风归去。
虽不至于不苟言笑,但廖燕现在的笑,房璃从未在太史慈明的脸上见到过。
他的笑犹如猫挠石板,令人头发悚立,骨软筋酥。
“有,自然是有,”廖燕一边笑一边摇蒲扇,“廊桥下,你们都看到了,闯进妖市的凡人修士,无不是被抽骨扒皮,放血风干,就是不知道,你们要找的那个人,可还存活于世?”
何其傲慢。
普陈忍的一根青筋在额头绽起,房璃却“嗯”了一声,道:“廖大人,我们要找的这个人,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但我等此行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找人,而是与妖市合作。”
“我知道你们憎恶人神两族,这一点上,我们和你们是一样的。”
“此人于我们而言,重要,也没那么重要,若能找到自然最好;找不到,也不耽误我与妖市的合作。”
三言两语,凝固的氛围逐渐解冻,廖燕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蒲扇,开始正眼打量面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女子。
“好。”
他抬了抬眉,“进入妖市的修士并非全部都处以极刑,还有一些出于特殊情况,会被关押在蜀阁的顶楼。”
“就这种肖像水平,这辈子也别想找到人。”廖燕嫌弃地丢了一眼,“我带你们去蜀阁,如果那里还没有,就是真的没有了。”